2020年5月12日 星期二

Do nothing 的自信

[ Do nothing 的自信 ]

最近,各種升學管道陸續公布結果,學生惶惶不安。
昨日一個高三孩子下課來問我,如何放下自己的得失心?
本來一個他很有把握的科系,後來仔細算了一下,發現自己可能在錄取邊緣。

看到孩子為成敗而搖擺,我想起一個遙遠的個案。

這可能是我做輔導工作以來,給我最大挑戰的個案。
也是激化起我最多「反移情」的個案。
他曾在晤談室裡對我丟東西、咆哮,或者沉默抗拒十分鐘之久。

基於倫理,我不能說得太多。
只能說,這是一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孩子。
他腦筋不好,不只是學習,更讓他受苦的,是他常常會搞砸關係。
別人的中性語言,甚至是善意,他也會將它「曲解」為負面訊息,
然後防衛機轉就衝出去,狗吠火車,弄得自己精疲力竭

他對這個世界酸得不得了。
家人也酸、同學也酸、異性戀也酸。
作為一個同志,彷彿只有他裡面那圈的人,才是友善的。

會激起我的反移情,因為他實在太像我爸了。

從小我就在爸爸的酸言酸語但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的槍林彈雨中長大。
等我長大後思緒清楚了,強烈打臉他就是我反抗的武器。
我對這種不知回看自己,一味指責原生家庭世界都壓迫對不起我,實在很感冒。

這大概就是我無法成為一個憤青的原因,會自我回看的憤青實在太少了。
社會學的訓練讓我明白結構、規訓、權力的存在。
心理學的訓練則讓我知道人有無窮的能動性,也要拿起自己的主體性。
這幾年我在面對受苦之人,這兩種觀點常不斷左右互搏。
輔大心理的訓練正是如此,沒有標準答案,但內心從此開始交戰。

好,上一段岔出去,你就知道我的情感又被撩起來了。
但大家要珍惜這種看似文不對題的文字,這些橫衝直撞出去的,往往才是寫字的人心中真正的動力。

我和這位孩子工作了一年,曾經想轉介、想放棄,
我們關係的最緊張點,是他上網搜尋了我的底細。
於是我這位諮商師,正式走上他的對反位置──
一個社會資本好到可以不顧現實,去偏鄉部落當社工的台大生。

這句原封不動,就是他的語言。
他說他已經很討厭台大學生了,最討厭的就是像我這種──優秀到還能叛離主流價值的人。

我們就在這種我不爽你、你也不爽我的狀態下,繼續談下去。
(現在回想真是冷汗直流)
莫名其妙的是我們真的談完整整一年,直到他畢業。

後期有一次,他來了,非常挫敗,因為他又搞砸了一堆東西。
一進來整個不講話,埋在抱枕裡很久。
萬箭齊發的刺蝟,能在我面前示弱,反常。

「一個看不起全世界,看不起這個那個的你,但回頭看看自己,竟也搞不出什麼像樣的名堂,心裡一定很幹。」我說。
他沒說話。

「一般人的自信,好像都是要做出點什麼成績出來,才夠資格擁有自信。但,你想不想聽聽看,我們佛教徒怎麼看自信這件事。佛陀告訴我們,有一種自信,是什麼也不用做,也可以有自信。」
(在之前他已經知道我是佛教徒)
「嗯。」他不置可否,但也沒看我。

「佛陀說,人,不用做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只要你守住戒,你就是一個人,可以俯仰於天地的人。」

隨後,我跟他介紹了五戒的觀念。

「下輩子想繼續當人,你什麼都不用做,不用厲害的大佈施、不用厲害的大禪定。你不用『有所為』,只要 『有所不為』,你就是一個尊貴的人。」

「這是我們佛教徒的看法,我沒有要傳教,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如果你對自己許諾,哪些事情你知道不好,於是你堅持不做,並且努力持守下去,你知道自己完成了對自己的承諾,自信就能一點一點長出來。」

蠻奇妙的,我說完這個概念後,他從抱枕後探出身體,用一種「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但有點妙」的眼神,看向窗外。

「那有什麼可以不做?」他問我。

「譬如說我有另一個老師,他說他一生也有三件事不做,不為人寫序、不寫回憶錄、不刻墓誌銘。不寫序,因為他不做阿諛奉承的事。不寫回憶錄和墓誌銘,因為他不自我標榜。這就是他的『戒』。」(我跟他介紹的是毓老師)

學生用一種恍然有所悟的表情,對我點點頭。

諮商師說太多,並不是件好事。但那天我看他真的是被自己打趴在地上,靈光一閃,給他另外一個看待自身的參考架構。

像我這樣得好勝心強、得失心強的人,這個曾經的靈光一閃,也常常在每次不順遂的時候,回過來提醒自己-只要戒體持守不失,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好怕的?

我想我會把這個概念,繼續說給那些惶惶不安的孩子聽。
成敗與榮辱,非我一人能主宰。
我們唯一能主宰的,就是實踐對自己的諾言,在人的「格」上完成「人」的事。

當媒體雜誌翻開來的,都是「do something」的成功勵志故事。
有沒有一種自信,是「do nothing」的?

讓我用學生的話再嘲諷自己一次:
自信不該只屬於我這種「社會資本好到可以去偏鄉當社工的台大生」。
鄉野老嫗、三教九流,均能擁有自信。
很簡單,只要do no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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