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8日 星期一

小樹一歲紀念文



小樹在五月一號滿周歲了,他的媽媽囑咐我得好好寫一篇文章,作為我們成為父母滿一年的紀念。

其實這篇文章不該由我來寫,這一年過程,毓純投注在小樹身上的心神,實在是我的好幾倍。許多事情我無法代勞,乃至自知無法代勞,便充滿無力而逃走了。所以,這是一篇由「豬隊友」寫的紀念文,因為「神隊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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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一歲了,彷彿是一眨眼的事情,他現在已經是個會叫爸爸、媽媽,會學小兔子吃高麗菜嚼嚼嚼的小孩了。


一年前的我,還沒準備好要當個爸爸。還曾寫了一個信給當爸多年的大學好友信佑,問他是怎麼準備好當爸爸的?對向來「低求助」的我來說,這事情是稀罕的。信佑沒給我什麼答案,讓我自己摸索去(這向來是他的風格)。於是,孩子生出來後,我也才開始學當一個爸爸。

所幸,小樹對他的媽媽和爸爸似乎不怎麼挑剔。只要該吃的時候給他吃、該睡的時候讓他睡,另外在吃與睡之間,塞進各種「把難笑當好笑、把難玩當好玩」的遊戲,他就已經樂不可支了。這真是給了爸媽很大的「面子」與「安慰」。

我會使用這兩個詞是原因的。像我們這種「雷達正常」的大人,早就因社會化很深,學會如何在各種場合進退得宜、舉止和度。如果再「辛苦」一點的大人,則有討好的議題、害怕被評價的議題、童年不滿足的議題……然而,我們現在卻可以在小樹面前扭動僵硬的肢體、唱著完全走音的歌,那些未被滿足的、擔心自己表現不夠好的等等等,都能在他「無條件的開心」中,被完全接納了。


2006年我去東華大學旁聽李維倫老師開的「現象學」,他那時正在寫一篇有趣的論文《論嬰兒的微笑》,他說,實證派心理學怎麼去定位嬰兒的微笑?他們會把它擺入演化心理學的範疇,會微笑的嬰兒比較能獲得好的照顧,從而獲得了較高的生存機會,微笑就這麼地「在基因中」被保留下來了。維倫老師這篇論文,當然是要反思一個現象:心理學家為什麼要把自己和嬰兒「站得這麼開」?現象學的取徑,則重拾了人的經驗本身,小樹的笑,就是一種打進心裡的直接體驗,我大概明白那每一次的相視微笑,是怎麼給了我寬慰與希望感,乃至驚醒了許多內在課題──關於活著、陪伴、親密,以及童年的種種。

是的,這個老爸是一個過於綑綁、孤僻、想事情想得太深太沉的人。所以我最感到最好的事,就是小樹像到他媽媽,是一個「向陽的孩子」,可愛、開心、與人親近而友善。



每天小樹只要醒來,這個家也就醒來了。他會翻下床,手腳並用爬到前面房間,去找他最愛的大棕熊,然後一邊笑一邊拍拍大棕熊的頭,更興奮一點就會直接把熊撲倒,在地板上親他好幾下。我最喜歡他爬行時發出啪搭趴搭的聲音,知道家有正有一個「生物」,四處探遊他的小世界。



小樹也是一個性情很好的孩子。所謂性情很好,是他能靜亦能動,靜而不閉俗,動而不浮躁,恰如其分的害羞、恰如其分的調皮、恰如其分的黏媽媽。

雖然小樹身手矯捷,但大抵上,我們仍然認為他會是一個文人。在他一個多月的時候,竟然會看著家裡的書法微笑,而且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像是在評論鑑賞似的。家裡有很多幅書法,我們帶他到處看,念上面的字給他聽。他很快就知道「書法」這個詞代表的概念──白紙上有著濃墨大字的東西,就是「書法」。



回毓純台中家的時候,當我們把他放在二樓毓純爸爸的書房時,他雖然也對玩具有興趣,但更喜歡書。有段時間常常跑去翻他外公的書,兩手一抓把自己的身體帶上書櫃,開始把外公的書一本一本拉出來。這些書大概是一些「教觀綱宗」、「印祖文鈔」、「楞嚴經」之類的經典。等他更大一點,發現書櫃上面還掛著好幾支毛筆,對這個便更有興趣了,常常比著那幾支毛筆,發出唉唉聲,要我們拿下來給他玩。













上面是小樹的「文人氣質」,而讓我們更感神奇的,則是小樹的「佛系體質」。

外婆往生那天,下午三點,我和毓純互換,我回屏東家,準備帶小樹去散步、洗澡,毓純則趕回內埔助念。毓純走後,我抱小樹出門,一邊散步,一邊跟他說話。剛好我們家那條路朝向西方,彼時天空正是夕陽下的晚霞彩光。


我跟小樹說:「樹兒,祖祖往生了喔!本來希望你可以再長大一點,會聽話的時候,讓阿祖說佛法給你聽,可惜沒有機會了。小樹,要幫阿祖念佛喔,我們祝福阿祖往生極樂世界。」(其實說這些的時候,是有些哽咽的)

我開始說這段話時,小樹就雙手合掌,而且不是短暫幾秒,他合掌了將近一分鐘,好像把我這番話都聽懂似的。


那條要去散步的路,路邊還有一戶人家,在騎樓上養了一條老狗。每次我們帶小樹散步經過時,那隻老狗竟然都會站起來,對小樹搖尾巴,小樹也對他開心微笑。外婆往生後沒幾天,我們發現那個騎樓上的狗屋竟然不見了,猜想那隻狗菩薩也在那幾天離世。

因此我們之後每次出門散步,經過那戶人家的時候就會跟他說:「小樹,那隻狗狗往生了喔,我們幫他念佛、祝福他。」小樹聽到這,就會轉頭去找狗屋的方向,然後把可愛的雙手擺在胸前,合掌。


這當然可以用學習心理學桑代克的「練習律」來理解,不斷反覆讓孩子學習,他就能把兩種事情聯結起來。有趣的是平常帶他做早課時,我說的是「拜佛、問訊、合掌」。外婆往生那天,他竟然能把「往生、迴向」這些字眼也和「合掌」聯結,就是神奇的事了。後來發現他經過寺院、宮廟,也會自己合掌。乃至玩遊戲時,看到法鼓山「大願興學」的小沙彌公仔也合掌,就更不可思議了。



從科學的界域來說,對前世今生大概都嗤之以鼻,然而對佛教徒的我們來說,完全相信有三世因果這件事。為了迎接小樹的誕生,毓純與我卯足全力做功課,依照古德傳授的方法,從備孕期間開始,誦地藏經、普門品、各種胎教功課、乃至觀想菩薩的容顏。我們盼望降生的孩子,是吃素的孩子、學佛的孩子、能擔荷救度眾生大任的孩子。



小樹的出生日期,比預產期慢了幾天,神奇的是,之後在計算產假時,發現產假用完的那一天,剛好就是學期的最後一天休業式。也就是說,小樹讓她媽媽得以無縫接軌,直接進入暑假。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小樹就是這麼貼心的小孩,給我們這麼大的方便。



小樹出生時,也進入教甄季的高峰。他出生後三天,毓純早上從醫院出院,我下午騎機車去中正預校,考了那年的第一場考試。這實在驚心動魄,一邊是菜鳥爸爸,奶瓶尿布齊飛,一邊得把筆記隨時抓起來看。留院觀察那三天,深夜的醫院病房,毓純睡著,我坐在他床尾,就著昏暗的燈光努力啃讀皮亞傑、阿德勒與108課綱。夜色茫茫、心頭惶惶,不知今年是否能如願考回南部。幸賴小樹保佑,那年他爸爸考了全國聯招第二名錄取中正預校,又在教甄季尾聲,忽然跑出屏中的缺,莫名其妙朦上了。一舉回鄉當爸爸,這大概是最最幸運的事。


各種馬不停蹄、兵荒馬亂,時間在每天往復的餵食、哄睡、換尿布、趕上班、趕下班之間,一下就過去了。當了爸爸之後,最大的感受就是關於「時間的主體性」,過去我可以自由自在安排自己的行程,但當爸爸不行,你無法預測孩子什麼時候要醒、要喝奶、要便便。每天團團轉,沒什麼完整時間可以坐下來好好做點自己的事。

有一次有感而發,問毓純:「欸!老婆,我們應該不算能力太差的大人,而且還是可以準時下班的老師,況且忙到這樣,那其他的爸媽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啊?」這個問題不為徵求答案,而是自己深有體會之後,對所有曾經的爸爸媽媽更加肅然起敬。

生小樹,毓純選擇了難度最高的「溫柔生產」,決定不打無痛分娩、不打催生,用人類的本能直球面對。陪她進產房,大量鮮血與痛苦在那個冰冷的小房間一湧而上,我第一次感到這麼強烈,自己所愛的人正在經驗這種「邊界上的痛苦」。說是痛苦也不盡然,那是母親對於孩子最大的愛與願意。


生完小樹在醫院的晚上,因為毓純覺得冷,我便去護理站要棉被。站在那邊等候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討論,說昨晚急診的門口被放了一個棄嬰,不知道要怎麼辦?資深護理師說這個很麻煩,一年都會有幾件,要先問社工室看怎麼處理。我抱著棉被回來,毓純已經睡著了,我給她蓋上,開始每天一部地藏經的功課。


攤開經本,一瞬間忽然強烈感受到──宇宙時空中,無盡無量的眾生,似乎就漂浮在觸手可即的空間中,遠遠近近,正在走他們各自的「苦之旅」。那次大概是我念地藏經以來,最專注的前三名。深夜的醫院,飄零而又緊抓著痛苦的眾生,我用上「無我的鬆」,觀想自己跪在地獄深處,字字句句,放大光明,遍照百千萬億恆河沙世界。


小樹這個月回台中外婆家住,我則周末去跟他相會。有個周一早上,我準備開車回屏東,在離開前,我抱小樹上床,準備讓他進行早上的小睡。我輕輕拍著小樹的背,唱小星星給他聽。這是我們向來的哄睡儀式。通常小樹都還想玩,就會翻起來抓著嬰兒床的欄杆,開始對我笑,或摸我的腿毛。這時候我就要把他放倒,說:「小樹兒要睡覺覺囉,現在不是玩的時候,小兔兔枕頭在等你跟他一起睡覺喔~醒來爸爸再跟你玩~」。他聽到就會很快趴回去,繼續聽我唱歌。那一天小樹似乎知道我要回家了,一直頻頻爬起來,或轉頭看我,確認我還在不在。反覆拍了幾次,唱了一會兒的歌,小樹終於睡著了,而我終於也能把眼睛旁邊奇怪怎麼有濕濕的東西擦乾,走出房間,跟小樹輕聲說再見。

我又想起了外婆,是不是每一個生離死別都這麼難以割捨。或許外婆在遠颺起飛的那一刻,也來到我們床邊,再一次摸摸、拍拍,她心愛的兒子與女兒、孫子與孫女。當然,一定有小樹,和她最有緣的、會為她合掌祝福的小曾孫。


小樹一歲了,作為爸媽,我們要幫他謝謝,最疼愛他的阿公與婆婆、外公與外婆。這些「再做一次爸媽」的老爸媽,讓小樹獲得了無微不至的疼愛,也讓「正在做第一次爸媽」的我們,更明白此生親子一場,原來曾領受那麼多、那麼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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