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回台北的車,我選了一個靠窗面海的位置,國道五號外的宜蘭地景,快速飛逸退後。一棟粉紅色的民宿,大大的「售」掛在上面,以及更多更多田裡的大型仲介廣告。宜蘭「偽農舍」破壞地景的議題,早就是明白的,我的心思卻穿越了這些看板,想起昨晚的那個聚會。
宜蘭深溝,稻田裡的一間民宿,青松大哥邀我來參加一個聚會。原來,一群大陸返鄉歸農的青年,來宜蘭和當地小農交流。當天可說是風雲際會,旗美社大的正揚大哥,兩百甲的楊文全大哥,以及小鶹米、有田有米、小間書菜、土拉克的夥伴都來了。晚上七點,正揚大哥主持,青松大哥坐定,一場農村「秘密集會」就此展開。
「我們家只有我媽一個人在種地,小時候常吃不飽,所以我個子很小。那時覺得好累,一年到頭幹不完的活。八歲開始,我的人生目標就是離開農村。考上大學,我終於實現了我的夢想。」來自四川的檸檬君,站在電腦後方,說他貧困的身世。
「我自己是逃掉了,享受一線城市的便利,但我常常想起我們家鄉的那些人。我離家後,家裡就剩媽媽一人,村子裡的人有時來幫他蓋房子,幫些有的沒的,全不要錢。我們村子其實大家都窮,他們卻總無條件幫助我們家。」
難捨家鄉的人情,也想著這些受苦的村人,檸檬君在2012年毅然返鄉,在村子裡帶著居民一起種有機檸檬。(所以他自稱檸檬君)。
「現在我可以給他們發薪水了,雇了好些人,一個月1500人民幣。」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坐在後頭的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只覺得──檸檬君個子一點也不小。
他們的農村,還是60年代的物質條件,而我卻成長在解嚴後的經濟台灣。他的貧窮、他的掙扎、他的鄉愁,都是我無法經驗的世界。
來自河南的小飛俠,大學到北京念書,畢業後回到家鄉河南當農夫。
「我很慶幸我回家了,人在北京,你會知道很多事情都無可改變,所以我回家種田。莊稼是這樣,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只要蹲在田裡就有發現。這種感動都是第一手的,非常直接,沒辦法共享。有人問我種田怎麼快樂,我說你自個兒種去,就明白。」
他是個斯文的男生,沒想到,他在家鄉種了30畝的小麥,相當於兩甲地。我從他說話的表情中,讀到青年對社會現實的無奈,也讀到了興奮,那是被土地「直接滋潤」而來的興奮。
「農村的問題不只是農藥呀,還有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的問題。老人家天天曬太陽等死。小孩從小在野地裡跑,自生自滅。這些孩子到了青少年,根本管不住。」小飛俠神情忡忡,道出一個我關心的議題。
「留守兒童的問題有多嚴重?」我問他。
「非常嚴重啊,因為返鄉車資很高,回家一趟,要花掉他們一個月的薪水,所以很多人都三四年才回家一次。之前有個孩子,接受採訪,他說他啥都不要,只要他爸媽回來看他一面。我們村子裡,都不認得自己爸媽長什麼樣了,把祖父祖母喊成爹娘。」
小飛俠告訴我,他在村子裡嘗試要帶動社區,他為老人家辦慶生會,搞運動會,設圖書館,他還說,未來他要蓋糧倉、創辦合作社,建立一個互助合作、自給自足的平台。
「你這樣搞,樹大招風,不會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政府很怕民間力量壯大。所以我辦活動,都要請村官來致詞、來剪綵,把這些功績統統送給他們,這樣我就沒問題了。反正只要能幫助人,功勞是不是我的,又有啥關係?」
我看著眼前的小飛俠,不為名、不為利,還得在高壓的政治氛圍下,夾縫中求生存、找路走。這個青年的智慧與願心,超乎我所見的同齡青年。夜深了,揮手道別,我衷心祝福他,麥田裡的小飛俠。
白鷺鷥依然在大型仲介看板之間展翼飛翔,客運開得更快了。一直以來,我心中念的只有台灣受苦的孩子。一個晚上後,我知道黑水溝的彼岸,還有上萬上億個農村孩子,正在承受比台灣孩子還苦、還艱難的生命歷程。
人生這麼短,該努力去救的,又是那麼的多──農村、土地,以及其上活著的人們。單純的貧窮好救,難救的,是人心的煩惱三毒。想著想著,真的覺得好難。慶幸這個世界還有許多傻子,站立在各自的土地上。
(攝影:賴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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