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認識了他,龍溪男孩。(至於他為什麼叫龍溪男孩,等等你就知道了)。午餐時,他在餐桌上和另一個男生起了衝突。理著平頭的他,鼓著一張倨傲的臉。那不是張牙舞爪的憤怒,是一種冷冷的憤怒,太冷了,冷到讓我暗暗吃驚。
「是什麼讓一個國小的男孩,長成這個樣子呢?」我坐在另外一桌,一邊嚼飯菜,一邊看著他那面無表情的臉,然後被老師架離餐廳。
按照往例,到一個新地方,我就會開始實行我接近孩子的老方法──努力記得孩子的姓名,然後在見到他們時,開心喊出他的名字。大部分小孩,都會被我這攻勢「快速融化」。正常的反應會是:「(轉頭,驚!)ㄟ!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當我用一副誇張表情說:「拜託,你這麼有名,我一來就注意到你了」之後,關係很快就建立了。
龍溪男孩並不如此,當我第一次喊他名字時,他冷冷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做他的事,彷彿我叫的是別人似的。往後幾次我和他狹路相逢,他對我那熱情的招呼,仍是一貫標準作業程序──冷處理。
一個把自己藏得這麼緊的孩子啊!他什麼時候失去了對世界的熱情。
一天下午四點,龍溪男孩放學回來,晃進辦公室。這一次我不叫他名字了,不是因為我對他灰心,而是我知道,有些孩子你刻意主動,他反而會縮。乾脆我反向操作,來個空城計。
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只有我,我假裝沒看到他,繼續打我的資料,電腦裡放著法鼓山僧團法師唱的<大悲咒>。
龍溪男孩踱到我旁邊(他中計了)。
「你在聽什麼?」
「這個喔,你有聽過<大悲咒>嗎?」
「沒有。」
「那你認識觀世音菩薩嗎?」
「認識阿,就是阿彌陀佛旁邊那一個。」
「大悲咒,就是觀世音菩薩說的咒語喔~觀音菩薩說,只要有人持誦大悲咒,那個人許的願,他一定會幫忙實現。」
「耶!那我如果許一個害人的願呢?」
我轉頭看著他的眼睛。
「不行喔,觀音菩薩說,許的願一定要是好的,祂才會幫。」
龍溪男孩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那你念了有效嗎?」
「有啊,我用這個咒語救過一個要自殺的國中生,念了一個晚上沒睡覺,他後來就好了,我也把大悲咒背起來了。」
龍溪男孩眼睛睜大了。
「你會背?」
「對阿!」
「那你背給我聽。」
「這都是咒語耶,你又不會背,我背的是對是錯,你也不知道阿!」
他想想也對,但看來不想這麼輕易放過我。
「好啦,我念幾句給你聽。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
龍溪男孩露出一副「這老師有點古怪又有點意思」的表情,聽我念了一連穿烏啦啦的咒語。之後因為要集合,草草結束這段對話。
那次之後,總算,龍溪男孩和我之間的那條線,悄悄拉了起來。他對我的招呼開始有回應,放學後也會過來找我講話。
昨天下午,放學後,龍溪男孩再度推開辦公室的門,直接走到我桌邊。他眼睛沒看我,盯著桌面。
「我的便當盒掉到橋底下了。」劈頭就這麼一句。
「便當盒?哪個橋下?」
「就是我們去上學都會經過的橋啊!我一邊走一邊甩便當袋,沒抓穩,便當就飛到橋下了。」
「你是說掉到龍溪裡嗎?」
被我這麼一說,他終於想起那條溪的名稱,對我點點頭。
「然後我就一個人跑到橋下去找便當盒,找了很久。」
「天啊!你是說你一個人跑下河床,去找便當盒?」
他又點點頭。
「哇!你超棒的耶!老師今天早上也跑下去龍溪河床!你竟然跟我一樣!」
龍溪男孩被我稱讚的莫名其妙,也對我的行徑莫名其妙。
「老師,那裡都是雜草耶,你去那裏幹什麼?」
「因為我是原住民阿,我們原住民沒有錢可以,沒有大自然卻不可以。我住來台中這個大城市,快被悶死了。我很喜歡溪,所以我必須回到溪,去感覺溪。」
暨大悲咒之後,他又被我這「原住民」愣住了,大悲咒+原住民?這個組合對他來說大概非常詭異。
我繼續用一個「超級讚歎」的表情,上下打量著他。
「那河床上的芒草,應該比你身高還高耶!你不會怕嗎?」
他搖搖頭,我用力拍他的肩膀,繼續讚美他。
「天啊,你真是太棒了!你在部落裡簡直就是小勇士。」
我的稱讚可能完全超乎他的預期,他表情看來有點困惑,但也有一點開心。
「後來我找到便當盒了,然後把它收進書包裡。」
我一點都不關心便當盒的下落,我只知道,一個孩子要獨自走進野地時,是非常需要勇氣的,甚至對一個大人來說都不容易。
此時,另一個孩子阿胡推開辦公室的門,我轉頭對阿胡大喊:「阿胡!你知道嗎,龍溪男孩今天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耶!」
傻楞楞的阿胡,還搞不懂我們倆在幹麻。龍溪男孩此時卻笑得很開心、很開心。
我想,對他來說,我真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老師。
一個不在乎他把便當盒丟下橋的老師。
一個會背大悲咒的原住民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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