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7日 星期三

跪著切菜的菩薩


「各小隊注意,請大家趕快找好你最喜歡的位置,我們的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等一下我們晚會和晚餐同時進行,餐點會放在旁邊這條長條桌上,請大家用最快樂的心情,一邊欣賞,一邊享用。」

主持人鄭力元老師正招呼孩子們就座,我則在會場忙進忙出。這是林邊安心站為國中生辦的最後一場活動。今天早上我們從瑞穗騎腳踏車出發,沿著玉長公路翻過海岸山脈,騎了一天,終於歇腳這名為石雨傘的小村子。明天,還要繼續往南邊前進。

東海岸的夜晚總是來的特別早,隨著陽光沉入山脈,藍色退守、黑色幕升,幾顆星星從太平洋裡跳了出來,不知名的,閃呀閃的。

我們四十多個人擠在這棟海邊的民宿裡,用狹小的空間,熱熱鬧鬧地開了一個派對晚會。今晚我沒有任務,可以放鬆大腦手腳,單純做一個好觀眾。不過,個性使然閒不下來,我還是裡裡外外到處走動,看看有什麼事幫得上忙。

我晃到廚房,香積組的菩薩們在裡頭準備晚餐。正要踏進去,一陣熱風卻把我逼了出來,天啊!這裡頭簡直是座火炎山!探頭進去,阿束師姐和阿滿師姐正在流理台上專注切菜洗菜,揮汗如雨但神態鎮定,好像溫覺受器消失了一樣。

「師姐,你們不會熱喔?」我朝他們喊。
「蛤?你恭啥毀?」阿束師姐頭也不回,一邊炒菜一邊喊回來。

阿束師姐是香積組的領頭人物,也是大廚。這裡頭最忙的人大概就是她了,看頭看尾,備菜備料,許多細節都得一一打理安排。

轟轟轟的油煙機繼續轟轟轟,我晃出去,找來一台電扇。本來想要擺進去,卻發現鍋碗瓢盆已堆滿這座臨時廚房,根本無立足之地。只好擺在門口,將就把涼風送進去。

「謝謝喔!肛溫喔~」阿束師姐的聲音從轟轟轟中喊了出來,仍然是頭也不回。



這次單車行,很多孩子都是第一次挑戰這麼長的距離。為了安全起見,大概每騎一個小時我們就讓孩子休息一次。每到預定的休息點,大家氣喘吁吁就地休息,倒的倒、歪的歪,若非咱們衣著整齊劃一,還真有點像漂泊的難民。

但這難民卻有著高級的享受,只要下車停靠,香積菩薩早已在蔭涼處,掀開廂型車的後車蓋,把一桶桶冰涼的冷飲、麵包,鋼杯鋼碗擺出來,招呼大家:
 「這是梅子綠茶,那裡有三明治。」
 「有誰要巧克力餅乾的?」
 「裝水要去那邊,鋼杯喝完放著就好。」

等我們上路後,他們又急急忙忙上車,趕到下一站去。

阿美族的老人說:「小米到達的地方,就是人可以到達的地方。」食物不只是食物,也是部落領域的疆界。幾天來我們踩踏飛輪,向遠方疆界挺進,這群香積菩薩一共五人,卻早已跑在我們之前,成為我們的小米、拉出我們的疆界。

每天我們五點起床騎車,他們就四點起床煮飯。我們十點就寢,他們十一點才能休息。除了正常供應三餐,沿途的點心、茶水、甚至連宵夜都準備了。這群足以當我們阿嬤的老菩薩,早起晚眠,如日月星辰般環繞著我們,卻又彷彿不曾存在。

外頭的晚會已經開始,孩子們開心地看著表演,笑聲三不五時傳進廚房。我不曉得他們能不能理解,在一切的理所當然背後,存在著太多太多的「不理所當然」。

  一群默默付出的人。
  一隻努力翻土的蚯蚓。
  一座吸納人類垃圾的海洋。
  一棵盡全力呼出氧氣的樹。

他們無聲無求,無所不在,默默運轉、默默承擔。

這個世界太需要這種角色,最不起眼的角色,為人間帶來平凡而恆遠的希望。

我站了一陣,忽然看到阿束師姐把菜放進一個大鐵盤,然後將鐵盤放在一個紙箱上,蹲下來開始切菜。原來是流理台空間不夠,她為了搶時間,用了這個方法應急。

忽然想起慕慈曾跟我說過,阿束師姐腰椎開過刀,換了人工關節,她其實是不能久站的。很多次她其實非常非常不舒服,只能靠意志力撐下去。

於是我又晃了出去,到處尋找小板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張,準備拿進廚房給師姐坐。阿束師姐的兒子小翔站在廚房門口,看到我的舉動,阻止了我。

「師兄,不用了,我媽媽沒辦法坐板凳。」
「是喔?為什麼?你媽媽的脊椎不是開過刀嗎?這樣蹲著切菜,很辛苦吧?」
「呃對,但她腰椎受傷之後,上半身必須保持挺直,腿和腰最多只能九十度,如果她坐下來,身體前傾,脊椎會更痛。」
「那妳媽媽現在不就很痛嗎?」
「ㄟ,切菜只有一下下,還可以。但如果坐板凳的話,她等一下會站不起來。」
「那你媽媽常常帶著香積組到處幫忙耶!如果不能坐板凳,你媽媽怎麼受得了?」

只有國二的小翔,個頭雖然還像小學生,卻有一種超齡的成熟。他常常跟著阿束師姐出門當義工,是最知道媽媽辛苦的人。

「嗯!如果最後痛得受不了的話,我媽媽就會跪著切菜,這樣上半身就能保持直立了。」

小翔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陳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把板凳交給他。
「小翔,這板凳交給你。媽媽的狀況你最清楚,就讓你來照顧媽媽囉!」
「好。」

再多的感謝也無能回報。

一位跪著為大家切菜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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