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W法師的妹妹


地藏本誓,校量經因。癃殘喑啞是前生,今世諷大乘,福利無窮,決定寶蓮生。
-地藏菩薩本願經 卷下讚

第一次看見那位師姐,是和S法師開車去火車站接人。我和法師各開一台車,我接的是三位從台北來信行寺幫忙的義工菩薩,S法師則告訴我,他要接的是「W法師和他的妹妹。」

台東新站的出口處人山人海的,我找到台北來的菩薩後,趕緊招呼他們上車。往遠處看,常參法師也找到了W法師,一個年紀約莫中年的師姐,則站在法師身邊。穿著素樸,和兩位法師站在一起也不感覺突兀。

之後,這位師姐就在信行寺長住了下來。在大寮裡、迴廊上,常常可以見到她一個人靜靜地忙著。(事實上,這種「人已入畫」的恬靜景象,在信行寺並不難見,你總能在某個意外的角落,發現有一個人靜靜地忙著。)每次見面時我們向彼此微笑合掌,又復擦身而去。寺院裡時間有限,事情不少,我們總在各自的執事上奔忙,也因此,見了許多次面,卻從未說過一句話。

一天用完午齋,我穿上圍裙進大寮開始洗碗。洗到一半,聽到身後往齋堂的門打開,有人往洗碗槽的方向走來。
 「師姐,我來就可以了。」
我發現是那位師姐,手上洗碗動作不停,轉頭向她笑著說。

師姐也對我笑,用右手在她的右耳後擺了一下,做出一個「努力聽」的表情,然後向我搖了搖手,又笑了一下。

噢!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S法師跟我提過,W法師的妹妹似乎聽力受損,無法用言語溝通,需要比手語呢!

師姐穿上圍裙,走到洗碗槽的另一邊,挽起袖子,無聲無息地開始洗碗。

於是,他洗第一道,我洗第二道,我們在不知如何的默契之下開始了合作。有一次,我拿錯了碗,把還沒洗第一道的碗取來就要沖水。師姐大手一揮,攔在碗的前面,示意我「這碗還沒洗呢!」我本能地向她說了一聲:「啊!對不起!」卻發現師姐沒理會我,已經繼續洗下一個碗了。「對吼!師姐他聽不到呀!」愣了愣後,我繼續埋首工作。

午後的大寮,於此之後便安靜下來了。這是一個完完全全不需語言的時空。毋須思量於話題,不需尷尬於沉默。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碗與筷,以及心裡時蹦時沉的念頭。

我試著感受成為師姐那樣的一個人,捨棄音聲、捨棄溝通、捨棄多餘的口舌。意外地,捨棄後的世界並不因而乏味侷促。像關掉一個長年運轉的背景程式,CPU也跟著餘裕了起來。捨離換來了專注,而專注,換來了一個清晰透亮的世界。流水聲過去了,碗盤輕微的碰撞聲過去了,但這些聲音都無法干擾我們成為當下、只是當下。

那次一起在大寮洗過碗後,我對「W法師的妹妹」,就更加地感覺親切了。師姐總是安安定定地忙著,時間在她的身邊好像就是會停久一些,讓人感覺到一種從容、一種優雅。迎面遇到我,她就會露出溫潤而寬厚的笑容,跟W法師給人的感覺像極了。我常想,他們姊妹必定來自一個特別的家教,或共有一段深刻的際遇吧,否則怎會如此相似?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師姊,我總覺看到日劇裡「阿信」的形象。那笑容具有深度,是一種刻苦的自律自勵,但又對未來抱持著無限的希望。

有一次在知客處,我正用電腦寫文章。忽然一個抬頭,發現師姊正在和W法師「說話」。他們用手語溝通,飛快的手勢,加上豐富生動的表情,好像在說什麼有趣好笑的事情。手指劃過了空氣,知客處卻沒有其他人發現(除了我以外)。靜謐之中,他們完成了一切該需的言說,那是專屬他們的世界,只有彼此能讀能懂的世界。

又有一次在齋堂,大家夾完第一輪的菜後,W法師站起來,拿起剩下的菜要給大家佈菜。我看到他走到他妹妹面前,背對著我,一手拿著夾子,一手端著餐盤,肯定又做了一個「只有他們能讀能懂」的暗號。W法師的妹妹用手簡單比劃了幾下,露出一個「唉呀,我可吃不下囉!」的表情,W法師就笑著往下一個人前進了。

不知為什麼,看到這一幕讓我感動莫名。她們姊妹倆,一僧一俗,是怎樣的因緣作為了家人,又一起歸敬了三寶,依著台東的一間小寺院住了下來,把自己的生命都給了眾生。佛經上說,癃殘喑啞之人難以學佛,因為沒有福報可以聽經聞法。師姐雖然失聰失語,卻早已在修學佛法的道路上,好幸福!是W法師現了出家相,接引了他妹妹嗎?我不知道。我能確定的是,那份「只有他們能讀能懂」的無聲默契,是此生親情,更是多生多世的無盡道情。

一直到今日,我仍然不知道那位師姐的名字。但無所謂,我們早已習慣也歡喜這樣一個美好的稱呼-「W法師的妹妹」。

[文末說明]
這篇文章的W法師,其實是有名字的。只是當我完稿後,請法師過目,請示他是否能發表在部落格上。法師想了想,告訴我,希望不要彰顯他個人。討論後,法師決定匿名處理。法師曖曖內隱的風範,又讓我學到了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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