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8日 星期日

敬我的普悠瑪學長

我要說一個微不足道的故事,一個關於我普悠瑪學長的故事。

普悠瑪(puyuma)是卑南語,指的是卑南族的南王部落。我的學長在那裡長大,是土生土長的南王人。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但身體精壯、面孔黝黑,兩隻眼睛睜大起來像隻獅子似的,真是十足標準又派頭的原住民。學長個性溫和寡言,在監獄同事裡算是獨行俠一派的(跟我一樣)。所以,雖然他的床位就在我旁邊,我們也沒聊上幾次天。

上個周日,我和普悠瑪學長一起站孝一二舍。早上八點時我先接班,九點半換我下去休息,換他上班。監獄裡的執勤工作通常如此,一個勤務點會由兩人輪流負責,一個人上崗,另一個人就下崗休息。

早上接班後,我走進孝一二廁所洗水,發現洗手台的排水孔裡殘留著莫名的菜渣,像是金針菇一類的東西。推想而知,一定是前一天的人在值勤時吃飯所留下來的「好事」。對愛乾淨的我來說,一股嫌惡之感湧上,接下來就開始憤怒起來。

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監獄裡的公共環境常常是髒亂的!只要是公用區域,常常是杯盤狼藉,又無人聞問!舉個例吧,我們備勤室旁的廁所,有兩間的馬桶因為出水塞關不緊,沖一次水後就會水流不止。這件事發生好多次了,我常常去把水源關掉,才避免水無止盡地流去。有一次我又聽到水流聲出現,正準備去關水,打開門發現臭氣沖天,原來有人如完廁後把自己的「作品」遺留現場。我想,他一定是使用完後,發現水不能沖了,然後,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管了!這算什麼?(打字到此我還是感到很生氣)生氣是生氣,那次我還是拿了水桶裝水來,幫他清理掉他的作品,然後又在門口上貼了「故障」的紙條,然後鄭重地「再一次」告訴中央台請人來修繕。(往上反應的事項,常常不是「石沉大海」,就是「遇上雷龍」---神經傳導太慢。但這又是另外一樁了,以後再談)

這種事,第一次遇到發發心幫忙處理、第二次遇到咕噥幾句還是做了,若還有第三次第四次,若非真佛心來的,哪個人不感覺麻木,進而「習得無助」?

面對那排水口上掛著的菜渣,本來我很想再一次提起自己的「佛心」,伸手下去就地清理一下。但長期的憤怒使我看了他們三秒鐘後,決定-「這一次我不管啦!為什麼別人造的孽就都得我來善後?」於是轉身走出廁所,讓自己也成為麻木的那一群!

你知道,當人開始走向這樣決定的時候,其實是非常無奈而且痛苦的。因為不甘心也不願意自己成為一個麻木的人,一個被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九點半普悠瑪學長來接班,換我下去休息。下一次交接就是中午打飯了,換我再來接他的班。我們會一起戒護打飯,打完飯後他就回去休息。

十一點半,我回到孝一二舍,公差打完飯後我走進廁所洗手,發現──
那幾條黏膩膩的金針菇不見了!排水孔乾乾淨淨的,一點兒菜渣也沒有。我心中滿是疑惑,這事,還有誰會做呢?走出廁所遇到學長立刻就問了:「學長,剛剛洗手台裡的菜渣,是你清的嗎?」

「你說什麼?菜渣?喔~~對啊!」他睜著那對圓滾滾的獅眼睛,緩緩地說。

天啊!竟然有人還抱持著這樣心,做這樣的事!老實說,要親手去清理排水口的菜渣,而且是「別人的」菜渣,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在信行寺的時候,每天晚上用完藥石(晚餐),都會去幫廚房做清掃工作。廚房有一個排水溝,排水溝的正中央有一個總排水孔,廚房裡大大小小的菜渣廢水,都會由這個排水孔出去。排水孔上的篩網,總是塞滿各式各樣黏黏膩膩的東西。說也奇怪,我在信行寺清那個排水孔,從來沒一絲抗拒過。菜渣倒出來後,還會用手把篩網上面滑膩膩的東西洗乾淨。

但為什麼在職場上就不行呢?對,我承認自己的心量還不夠大。信行寺是我心悅誠服的道場,做諸下賤工作都知道自己在為佛菩薩做事、為眾生做事,所以法喜充滿。工作上就不同了,我看不起那些沒公德心的同事,也懶得再幫他們擦屁股了!

相較普悠瑪學長,我的心量真是差點遠了。

「學長,真是謝謝你啊,你真是了不起!」我拉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滿懷尊敬地表示我對他的佩服。

「沒有什麼啦!反正早上也沒什麼事啊!我都會這樣,靜不下來嘛,看到哪裡髒亂就掃一掃阿,拖一拖阿!舉手之勞嘛!」

唉,我真想把學長這段話錄影起來,策勵自己,也能和其他的同事分享。這種不欲人知、無私為公的發心,最是真實,也最是難能可貴。

公務員,務公者也。務,專心致志也。公,平正無私、眾人之事也。白話來說,公務員,即是「專心致志於眾人之事,力求平正無私之人」。

其實,清理排水孔,並非一個監獄管理員的「工作內容」。法務部要我們做的份內事,是做好監獄的安全和戒護工作。我想大部分的公務員,也都有把工作職掌中的「份內事」辦好。於是乎,「辦好份內事」成為一個公務員「為公」的基本證明。但辦事的背後,是否還有那份「為公的存心」呢?

清排水口的菜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它超乎了普悠瑪學長「為公的份內事」,卻因而顯露出他「為公的存心」。

敬我的普悠瑪學長。

他提醒了我-莫灰心、莫麻木。也讓「開始討厭自己」的我,再度找回了「為公」的信心與願意。普悠瑪以他為榮,我們岩灣(至少我)也以他為榮!

<備註>
普悠瑪學長是卑南族第一位醫生南至信先生的後人。毓老師(愛新覺羅毓鋆)在台東辦學校的時候,與南老先生有深厚交情。毓老師在一次與我談及台東辦校往事時,對南老先生的人品能力大為讚賞。足見祖先有德行,後人也承其風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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