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

不只是泥水工

今天在信行寺當了一天的泥水小工。

原來,信行寺廊道有部分的地磚「翹」起來了,法師請來泥水師傅撬開準備重鋪地磚。但電鑽敲開後的地面坑坑疤疤,法師希望可以整平鋪面,確保鋪磚品質以杜絕後患,所以就準備徒手和兩坪大小的地面奮戰。

中途我離開去永齡台東分校開會,再趕回來已是下午五點。常參法師用的工具是「鐵鎚+一字起子」。他說,新舊水泥交界處會有顏色差異,上層顏色較深,下層顏色較淡,只要把起子對準兩層的交界處,拿鐵槌「給他」敲下去就對了(「給他」好像是常參法師常用的詞耶)。如果敲得對,上面那層會應聲脫落,整個平面也會相對平整。

不過靠這種「原始工具」實在太慢,後來有位師兄拿來家裡的「氣動槌」,是一種靠空壓機產生震動的工具。有了這項利器,整理水泥的速度就快多了。雖然如此,整個工作還是非常吃力的。這個工作的困難度有三,一是難以找出「需要剷除的地方」。入夜之後水泥哪有什麼深淺,完全只能靠手感觸覺。也於是,我必須在微弱的探照燈下,不斷來回地「撫摸大地」。二是,剷掉的水泥化作細碎粉塵後,紛紛原地降落,增加辨識平整的困難度。每隔不久,就必須拿掃把清掉這些「火山灰」。三是,氣動槌對上了水泥,完全是場硬碰硬的遊戲。必須用力抓住氣動槌,藉著強力震動把水泥震碎。加上身體需長時間蹲伏地面,「乒乒乓乓」一陣就會腰酸背痛,得站起來拉筋轉腰才得以繼續。

而更不巧的是,這種大興土木的事卻發生在信行寺最忙的一天。慈基會明早要到太麻里地區進行物資發放,台北的義工白天就到了信行寺,晚上召開行前會議。週二晚上的佛學課仍得照常舉行,而「修行與休閒」兩天後就要開始。法師們每一個都像趕場一樣,在寺院裡四處奔走。

不過說也奇怪,法師們各個忙,卻各個有餘裕來工地裡「玩耍」。常參法師三不五時趁著開會空檔溜出來,撩起衣褂蹲下來就開始幹活。監院果增法師更妙,看到氣動槌覺得新奇,問「可不可以借我玩玩看」。我做了簡單的武術指導後,法師也蹲下去和起伏有致的「泥山水」玩了一陣。常允法師發現氣動槌被霸占,沒得玩,說:「那我只好當燈光師了。」手提探照燈隨我們移動,為我們震開幽暗,照見山河大地。常越法師因為要上課,著了長衫不便下場,但也站在一旁,饒富興味地看我們一干人在燈下匍匐前進。

興味,我想強調的就是這兩個字。工作是粗重的,事情是繁忙的,但法師們總是能帶著興味,接近每一件迎面而來的事。那種從容的愉悅,接近遊戲的心情,讓人不感覺這是一個「超忙超忙」的夜。

夜更深了,罄聲響起,晚課準備開始。趕不上去做功課,只能繼續奮戰。一邊工作,一邊感覺入夜後的信行寺,大寮清理水溝的聲音,果質師。齋堂的講課聲,果增師、常參師。大殿晚課的梵唄,常允師、常越師。這就是我們的寺院,燈火熹微處,是站立著的人天師,以各自音聲說法。初學者如我,只能在這樣幸福且安寧的圍抱之中,學習善待好自己眼前的這一份。

雖然筋骨痠痛、灰頭土臉,眼角眉毛都擠滿了土石泥沙,但這個夜晚真莫名讓人感到滿足。這份平靜的滿足究竟來自何處?我想,那應該是來自-「知道自己所施的力,都完完全全在利益眾生,完完全全作用出去。」

這似乎可借用力學「功能互換」的概念來說明。施力,並不等於作功,施力必需和物體前進的方向一致,力量才會完完整整地變成能量。在寺院裡,那份踏實即來自此。每一天每一件眼前的事,都可以毫無私情、毫無矯飾地作用出去,作用給三寶、作用給眾生。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做的每件事情,都"彈無虛發"地投注在對的位置、對的方向。沒有虛功,沒有假功,每一次都是實實在在的。

晚課結束後,常允法師看我還沒收坡(即收工之意),告誡我在安板前一定得走。過沒多久,上完課的常參法師也出現了,看我沒走也趕我回家。撩起衣襬帥氣地打了一個結,開始收拾細軟。我問法師,既然今天這麼忙,為什麼不緩一緩?法師說,兩天後修行與休閒又要開始了,擔心禪眾的安全,因此法師們決定,再忙也趕工!「菩薩道就是如此,一件事一件事來,事情發生了,就處理它。也考驗我們是否能在事與事之間穿梭,而又能保持歡喜的心。」常參法師一邊收拾,一邊說。

總算出坡結束,我回知客處放工具。果增法師拿出綠豆椪月餅,要我試試這準備拿來中秋睦鄰的餅味道如何。我邊吃邊說:「法師,現在問我不準喔!我現在吃什麼都好吃。」常參法師聽到了覺得好笑,從桌子後面抬頭又趕我回家休息。果增法師用一種「似有所悟」的眼神看了看我後,又從知客處桌子下變出一包餅乾來「那這個再請你吃。」換我覺得好笑又不好意思,趕緊跟法師揮手說不用,告假回家。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 歸園田居

信行寺的一日泥水工,卻不只是泥水工。
一切一切的辛勞,只為---但使願無違。


沒有留言:

烏來的隱士-老林

  昨天開始,我一堆台大保育社的朋友,在臉書上為一個長者的離世而哀悼。雖然我從未有機緣見過他,但早在大學時期,這個人的名字就不斷在這群朋友口中出現。 他叫老林,一個獨居在烏來山區的老人。蓄鬍、長髮、衣衫襤褸,住在簡單的工寮裡,與狗相伴而生。如果你在山裡遇到他,會以為他就是一個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