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日 星期日

[小林札記]盡頭之後的光


甲仙往五里埔的路,芒花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著。在山邊、在低谷,在我們的車窗外觸手可及的地方,蓬鬆地開著。「誰暈車?來,駕駛座讓你坐!」開車的欣哲師兄說,引來車上一陣大笑。「師兄,怎麼可以叫暈車的人開車阿?」我替已經有點想吐的雅珺爭點公道。「真的阿,暈車的人開車,一定不會暈!」師兄兀自玩笑,卻已經把車停到路邊,讓雅珺換到副駕駛座來。這是一個突出於山邊的小平台,剛好臨著楠梓仙溪溪谷。冬天早晨的陽光射進谷裡,給這座狹長谷地鋪上一層魔幻的色彩,好像來到一個不屬於世界的世界。

每個周六上五里埔,我都有這樣的錯覺。晃晃晃、暈暈暈,一彎又一彎後,車子就會把我帶到一個和山下不同的世界。一座失去森林的山谷、幾個坐在門口乘涼的老人,加上一群等待我們的小孩。「去小林」這三個字,已非一個遙遠的符碼,它成為我身體裡的週期,一周又一周。

今天是這學期倒數最後第二次上山,嬿臻和雅珺要上閱讀課,選了賴馬最精彩的繪本-「我變成一隻噴火龍了」。有了前面幾次閱讀課的「慘痛經驗」,在車上我不斷給兩位夥伴心理建設-「要有心理準備,孩子沒辦法坐太久喔!」「帶不下去也沒關係,再拉出來打躲避球也很好。」

說不緊張真是騙人的。燕珠師姐正式卸任,之前都是有她「無形的按捺」(台語)。而嬿臻和雅珺也很久沒上山了,不知道孩子對他們的接受度有多高?我不擔心孩子的暴走,就怕傷了這些年輕人的心。

到了五里埔,發現青草藥行正在曝曬他們的藥材。於是徵詢翁太太的同意,我們決定把上課地點拉到翁會長家的客廳去。

進客廳佈場,我看見供桌上的神明。一邊架設單槍和布幕,一邊在心裡先跟神明打招呼。待會這裡要是一發不可收拾,還請您多擔待包容啊!

器材架設完畢,嬿臻和雅珺先帶孩子到外面進行暖場遊戲-進化論。把場子熱開之後,再回到客廳來聽故事。大家都進去了,柏銓一個人卻坐在外面,兩眼瞪著地板,表情有點落寞。我以為他又被欺負了,走過去蹲下來問他怎麼了。柏銓這才發現我走到他身邊,緩緩抬起那顆圓滾滾的頭,問我:
 「噶柱,你們今天為什麼早上來?」
 「喔!因為今天有些大姊姊下午有事,所以我們只好改到早上了。」
 「那你們之後是早上還是下午來?」
 「以後應該都會是下午喔,今天是例外。」
聽到此,他的表情才有點振作起來。
 「噶柱,我比較喜歡你們下午來。」
 「是喔,為什麼呢?」
 「因為這樣可以一直玩一直玩玩到晚上,早上的話,等一下就要回家吃飯了。」
原來是個貪玩的孩子,太可愛了!
 「噶柱,現在幾點?」
 「現在喔,我看看…. 十點二十分。」
我趕忙掏出手機亮出時間讓他看,證明我所言不假。
 「那你們幾點要走?」
 「大概十一點半吧!」
 「那還有一個小時對不對?喔耶!」
恍然大悟的柏銓,這才興沖沖地站起來,晃著他的肚子跑進客廳。

客廳這頭,嬿臻已經開始說故事了。
「有一隻會傳染噴火病的蚊子,叫做波泰。波泰最喜歡吸愛生氣的人的血…」
「今天一早,阿古力被波泰叮了一個包。他非常非常生氣,對著波泰大叫一聲!」
「吼~~~~」
客廳裡真的出現一個怪獸的聲音,所有孩子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從哪發出來的。嬿臻姊姊繼續說下去:
「阿古力只要一開口,就會有火冒出來。」
「他的漢堡變成燒焦的炭堡。他也不能刷牙了。」
「啊!我變成一隻噴火龍了!」又來了,客廳裡真的傳來怪獸阿古力的聲音。


小孩湊去操作電腦的歐巴馬哥哥那裡,說:「是你放的音效,對不對?」歐巴馬哥哥搖搖頭,他們不信,守在電腦旁看。阿古力和波泰的聲音,還是輪番在客廳裡出現。真的不是歐巴馬哥哥放的!

故事好好聽,還有神奇的怪獸聲在客廳裡迴盪。孩子們聽到入迷,最後也不管聲音從哪裡來的,專注地聽著故事。
「又餓又氣的阿古力,傷心得哭了起來,哭了好久好久……」
「嗚~~嗚~~嗚~~~」
「沒想到,鼻水和淚水,竟然把火澆熄了....」

「啊!找到了找到了,細菌姊姊躲在後面!」
坐在最靠近布幕的孩子終於發現了聲音的秘密,悄悄地跟旁邊的人說。幾個孩子探過螢幕一探究竟,但沒有人因此干擾秩序。後面的問答時間,每個孩子都記得要舉手發言,又踴躍又守秩序!


吃驚又感動,這真的是之前那群集體罷看電影、常常鬧脾氣的孩子嗎?

拍紀錄片的Nemo姊姊在客廳裡全程攝影,她說,今天孩子對攝影機在現場完全不在意,每個人都被故事迷住了。紀錄片拍攝最大的挑戰,就是被攝者的「過度表演」或「過度防備」。但今天孩子完全是自然的,即使他的鏡頭拉得很近,也沒有人理她。


我想到今天另外一段小插曲。柏銓聽故事聽到一半,跟歐巴馬哥哥抱怨:
 「歐巴馬,你看蘇子翔啦,他擋到我了!」
歐巴馬規勸幾次,但子翔調整身體後,又因故事太好聽「不小心」擋柱柏銓。柏銓也沒生氣,一個人喃喃自語走出客廳,在迴廊上就著一張塑膠椅跪著,自得其樂畫起畫來。我為了捕捉他專注的神情,臥倒在他旁邊,拿著相機幫他拍照。

柏銓畫了一陣,停下來,轉過頭拿起畫紙在他頭上揮了揮,快樂地說:
 「哈哈!噶柱你被我騙了,這裡什麼都沒有!」
手拿相機的我透過鏡頭看到這一幕,感動萬分。柏銓知道我在他旁邊,他知道我想拍他畫畫。他用一種高超的幽默感,超越了「拍與被拍」的關係,當我準備暫時退到一邊,成為一個客體記錄者時,他把我又拉了進來,邀請我進入此時此刻的世界,與他在一起。



回程車上,帶著欣慰和些許的激動,我告訴Nemo:「不是孩子對攝影機麻木了,是因為孩子和我們之間有關係了!」是的,關係。長達一年的磨合試探,孩子狀況百出、夥伴身心俱疲。多少次在回程車上辯論-「我們究竟能帶給孩子什麼?」多少次內心發出質疑 -「褪去專業、捨棄結構後,真的有搞頭嗎?」「微弱的觸動」會不會只是高閣裡的神話,是不存在的烏托邦?

漆黑漫長的甬道,是孩子給我們的試煉。

我永遠記得俊傑在做柚子燈籠那一次,忽然莫名其妙打我,吵著要我給他蛋糕。我說我沒有蛋糕阿!他很激動、繼續打我,一邊打一邊大叫:「你們是不是來騙小孩的?是不是?是不是來騙小孩的?」

那時的我無言以對,我不知道他只是在無理取鬧,還是有更多更多我所不知道的意涵。「離別,是小林村孩子心裡永遠的梗。」燕珠師姐跟孩子道別那一次,回程我在火車站外對湘涵這麼說。難以承受的離別,需要更多的愛來療傷。

現在我終於明白,褪去專業、捨棄結構真的是沒搞頭的。除非,褪去專業、捨棄結構後,那裡有一個東西在:愛,一份單純的愛。

下山的路途,遠遠看到俊傑和靜眉的背影,他們要跑步回家。欣哲師兄把車子靠邊停,招呼兩個孩子上車,決定繞路送他們回家。俊傑坐在我的懷裡,安安靜靜的。望向窗外的山,發現山頭在陽光下更加的綠了,抱著他的手也不知不覺更緊了些。

2 則留言:

鴻坤 提到...

柏銓真是個可愛的小孩子

kaco.lekal 提到...

T0鴻坤:沒錯!喜歡的話,自己生一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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