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小黑

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靠近這群弱勢的孩子,故事往往是沒有結局的。
我們只是在路上、不斷地在路上。

距離課輔結束還有20分鐘,我踏進課輔教室。
看見小黑趴在桌上,用非常古怪的姿勢趴在桌上。
上半身貼在桌上,屁股懸空,兩隻腳是站著的。
一顆頭側著貼在桌上,眼睛張開,茫茫地注視空間裡的某一角。

其他學生看到我進來,馬上閉上嘴巴。
眼睛一邊假裝看課本,一邊打量我準備做什麼。
感覺得出來,這個安靜太用力了。
在我進來之前,一定發生了「一些事」。

我和課輔老師眼神短暫交會,彼此清楚各自的任務。
他繼續督促其他孩子的功課,我在小黑正前方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的眼睛仍然木木的往前看,我歪頭做了一個鬼臉。
然後把自己的臉,像一個亂入的白痴那樣,平移到他的視線範圍裡,
他看到我了。
 「我想睡覺。」
 「可以啊,但哪有人睡覺是站著的?」
 「我就要這樣睡!」
 「好吧,但是只有魚才可以眼睛張開睡覺喔!」
 「………..」
我走到他後面,把他身後的椅子放好。
「小黑,椅子我放好了,你坐下來。」
心不甘情不願的屁股,終於回到椅子上。但上半身仍然是那怪異的姿勢。
 「小黑,我已經坐在你前面了。有什麼事情,你可以跟我講」
他的身體在桌子上扭動了幾下,嘴巴冒出一連珠炮埋怨生氣的話,最後說了一句:
 「我是瘋子!」
 「你很聰明,你不是瘋子。」我回答。
 「我是。」
 「你不是。」
 「好,除非你可以把我畫在黑板上的門打開,我就不是瘋子。」
 「可以啊,你畫。」
小黑跑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快速地畫了一扇門,一扇緊閉的門。
 「你畫好了齁?那換我囉!」
我走上黑板,接過他的粉筆,開始「把門打開」。
 「而且不能把我畫的東西擦掉。只能用粉筆,不能用板擦。」
 「好啊,我來試試。」


左圖是小黑畫的,右圖是我畫的。
我用粉筆多加幾筆,讓它變成透視的立體圖。
再塗上陰影,把它本來的門把蓋過去。
就是一扇打開的門。
 「這樣可以嗎?門打開囉!」

小黑看完,不理我,又在門的旁邊開始畫下一張圖。
 「還不行,你還要把這扇窗戶打開。」
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窗,並加上十字窗格。
看起來扇閉上的玻璃窗。
我不說話,拿起粉筆,站在黑板前開始動腦。


把窗格的縱線畫成松樹的主幹,橫線則變成道路的輪廓。
閉緊的窗不見了,換成一條被松樹夾道的鄉間小路。
小黑把臉湊過來,指著那條藏不掉的「路中央的線」,得意的問:
 「猴~~~這是什麼?」
 「你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這是馬路上的標線。」

本來以為這樣可以過關了,沒想到小黑又開始畫。
 「ㄟ!你怎麼這樣。說好把門打開你就不是瘋子了,現在我把窗戶都打開了。」
「你要讓這個悲傷的女生,變成快樂的女生,而且要很快樂的跳舞。」
如果說,畫畫有其象徵,我知道這是他給我最後的考驗。

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女孩,眼睛裡沒有眼珠,是空洞的,嘴巴兩邊往下垂。
我看著考題,拿起有顏色的粉筆,想辦法讓她變成一個快樂女孩。
還好我小時候看過妹妹的少女漫畫,知道女生的正方形的眼睛裡,
要畫上幾滴水泡,再把其他地方塗黑,就會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囉!
加上彎曲的睫毛,把下垂的嘴下面補上一條上彎的斜線,女孩變成開口笑。
原本沒腳的裙擺下,補上一雙穿著舞鞋的腳,
又在旁邊畫上幾個音符,一個快樂女孩就完成了。(雖然畫得真的很醜)


看我畫完,小黑跑回座位不吭聲了,我拉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想要去隔壁班,我不喜歡這班的老師。」
 「不喜歡要有原因,請告訴我你的理由,而且是要合理的理由。」
孩子批哩啪啦說了一連串,有些有道理,我拿出紙來用筆記下。
但大部分的理由,都被我以不夠合理而駁回。
他又開始失去耐性,大聲的說:「抗議!抗議!為什麼我要來這一班!!」
看著她的眼睛,我說:
「小黑,這世界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自由選擇的,就像我們沒辦法選擇我們的爸媽一樣。」
這句話,是對著他說的。

小黑,是一個完完全全沒辦法選擇爸媽的孩子。
他從小被媽媽遺棄,丟給現在的養母撫養。
從花蓮被帶到桃園,最後被帶到屏東。
轉過三次學,搬過好幾次家。
才十年的生命,
他一次又一次的被大人們從這裡又帶去那裡,又從那裡到「那那裡」。
下一站在哪裡?
下一個可以信任、承受他的愛的人、不會再讓他受傷的人在哪裡?

這個世界欠他一個交代。
「我是誰?」
「我的爸爸媽媽是誰?」
「我從哪裡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的媽媽為什麼不要我?」

太多太多的問號了,全是無解的問號。
如果我們看不見這些問號,
就無法理解他的躁動、他的無理取鬧、他一次次的逃離又頻頻回頭張望。

課輔放學後,小黑回家了。
他的課輔老師和我坐在國小的走廊上,問我對小黑該怎麼辦?
我看著眼前這個心急又充滿愛的大學生。
緩緩的說:「很抱歉,對於小黑,我沒有更好的建言。」

是真的,我沒有更好的建言。
回到剛剛故事中斷的那句話,如果按照小說情節。
此時小黑是不是應該被這句話震懾住、大哭一場,又或是有更戲劇性的變化呢?
沒有,完完全全沒有。
後來的他依然故我,直到下課。

沒有好的建言。
因為小黑需要的不是更好的教學方法、更有道理的道理。
他需要的是愛。
而誰能給他愛?
我不知道,我們每一個關心他的大人,都不知道。

我們只能在路上,不斷的在路上。
打起精神提醒自己,要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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