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醫院的大門已經關了。我踏入醫院大廳,空盪盪沒什麼人。擴音器開始廣播:「親愛的家屬,現在是晚上十點,也是探望病人最後的時間了。請您安靜離開病房,謝謝您,晚安。」一個老人在輪椅上被推著,緩緩朝我這裡前進。
來不及看清楚他和他後面那人的表情,我的眼睛只顧搜尋著可能知道我目的地的人。
「請問,你知道第二洗腎中心要往哪裡嗎?」
「從旁邊這條路去,走到底就是了。」
「喔好,謝謝!」
自動門打開,我第一次踏進洗腎中心。大部分的病床是空著的,護士們三三兩兩,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我沿著病床間的走道,一邊走,一邊尋找兩個我熟悉的身影。穿過一根柱子,我看到他們了,一個長髮,一個短髮,一起坐在一張病床上。長髮的那個看到我來,拍了拍躺在隔壁床的大人。
「媽媽,永齡的老師來了!」
我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他們叫我"老師"。在這個怪異的時間,在這個不屬於"老師"的場域,沒錯,我是來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拉了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我也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這個一次要洗多久?」
「孩子真孝順,陪著你來,有這兩個女兒真好。」
「你好好保重,不要想太多,有什麼需要跟我說,能幫我們盡量幫。」
望著這個因糖尿病而洗腎,臉色發黑的媽媽,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孩子很早就沒了父親,之前都靠媽媽做資源回收賺錢。現在媽媽一週要洗腎三天,常常發高燒昏倒,再也沒辦法出去工作。若是我,怎麼去面對這樣無情的打擊?
「有一群善心人士,想出錢聘請老師來,來陪孩子念書。」
「現在你身體這樣,多一個老師來,也多少可以隨時幫點忙。」
「我來問問老師,看他願不願意到醫院來。」
媽媽答應了,我要孩子領我在洗腎中心裡四處走走。我需要評估在這裡進行教學的可行性。
「老師,飲水機旁邊有桌子阿,平常我和姊姊就在那裡寫功課。」
「那你們不會的怎麼辦?」
「問這裡的護士阿姨阿!」
「喔.......」
被病床圍繞的小桌,圍繞在病床的護士。我看見希望,也看見人情,這個世界並不孤單。
「那你們每次來陪媽媽一次都要四小時,功課寫完之後呢?」
「在這裡玩阿!」
話才說完,兩姊妹就在病床和病床間的走道,跑了起來。我只看過孩子在學校奔跑的樣子,沒看過孩子在醫院奔跑的樣子。他們穿過一張又一張病床,一位又一位護士阿姨,一個又一個深夜洗腎的病人。然後他們跑到一個柱子後面,假裝躲起來等我。
我知道這裡和現在都不是玩的時候,對著從柱子後面探出來的第一對眼睛,聳聳肩露出無奈的表情。沒辦法,我是無聊的大人。無聊的大人不會在醫院裡奔跑。
媽媽洗腎結束,拔好管後,我陪他們走出醫院門外,想起還有東西要拿給他們。是三本書。
給媽媽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願他時時持誦,遠離病苦。
給姊姊的是<山海日記>,願他戰勝苦難,奮力堅強。
給妹妹的是<帶衰老鼠死得快>,願他保持天真快樂,無憂無慮。
妹妹拿到書,興奮地叫了出來:「媽媽,這一本是我的耶,我的。」
「看完跟老師說,我家還有很多很多的書喔~」
是的,我只是一個老師。
一個對洗腎一籌莫展的老師;
一個只能說無關痛癢話的老師;
還有,一個不會在醫院裡奔跑的老師。
2010年3月1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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