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8日 星期日

太極拳饅頭師

清晨五點半,天都未亮,孝舍其中一道房門打開,走出四個穿著背心的同學。他們是炊場的雜役。

在監所裡,在炊場幹活的同學總要比別人辛苦。在其他人兀自好夢時,他們就要起身上工,在蒸霧瀰漫的炊場中拿大鍋鏟準備幾千個同學的飯菜。這四個人又要比其他人更早起床,因為他們負責作饅頭。從麵粉發酵開始,到饅頭蒸透成形,需要整整一天的工。(當然他們不只是作饅頭,在其餘時間還得支援其他人)

那天早晨我隨學長帶他們四人進炊場,看他們作饅頭。我從未見識過,興味盎然,繞在他們旁邊看。其中一個同學把麵粉、水、少許的鹽,還有發粉放進桶裡。每個步驟都在磅秤上進行,比例都得抓個準。最後麵粉被丟進一台有粗壯手臂的機器裡,看來這就是取代人手勁的揉麵糰機了。

機器在這裡是必須的,嘉義監獄關了三千個人。據學長說,監獄所在的嘉義縣鹿草鄉人口也不過一萬出頭人。等於鹿草鄉的人口結構有四分之一都在我們監獄裡。這樣高密度又高容量的地方,作飯怎能不靠機器?

饅頭成形也靠機器,叫做「自動包餡機」。一條履帶上分別有幾道關卡,每道關卡都有一些精密機械作鎮,麵皮從這一端送進去,另端出來已經是顆結實的饅頭了。

我望著這叫台自動包餡機,看它每一個輪軸、手臂、角度的拿捏、進口出口的大小與高度,心想,發明出這台機器的不知道是誰?肯定是個要懂機械,又要懂饅頭的人。太了不起了!

雖然有自動包餡機幫忙,四位饅頭班的同學還是得忙。第一個人將發酵完的麵糰從機器手臂中抓出來,切成適合的大小。下一個人把麵糰送進一個負責壓平的機器裡,把麵糰壓成長扁形。第三位把長麵糰送進自動包餡機裡,最後一人則守在出口,把饅頭放入鐵製方形蒸籠中成列擺好。機器運轉不停,四位同學手也不停。他們彼此前後呼應,看準前一步和下一步,也要同時和機器的速度協調一致。

這其中我特別觀察到負責第二道程序的那位同學。年紀看來只有二十出頭歲,處裡麵團的手勢卻很有架勢。他那一道程序是要把麵糰壓長壓平。把麵糰送進一個有滾輪的機器裡,滾輪就會把麵糰壓扁。這道流程需要反覆好幾次,他會把從左邊出口出來的麵糰,用手摺成數摺後,再送回右邊的入口,讓機器再壓一次。他的手勢來回交錯,像是太極拳裡的雲手,在空中劃出柔中帶勁的弧度,長長麵皮在他手上飛騰而不離手,隨便帶幾下就服服貼貼摺好。摺的方式也有不同,有時摺兩摺,或三摺、又或四摺,有時水平送進去,有時垂直送進去。我自己揣測,這道工應該是讓麵包有嚼勁的關鍵步數。從不同方向反覆來回鬆壓,麵皮便得以在多角度的張力壓力之間,產生錯落有致的力道。

中間他們休息一會兒,我手癢了,決定下去學幾招。雲手那一招太高竿了,我不敢輕易嘗試(是不想輕易出醜!),就跟他們學怎麼切麵糰。他們用一種我在油漆工那看過的刀具來切麵糰,楔形薄片狀。我記得油漆工是用它來刮掉牆上不平整的漆,怎麼這刀具也能在作饅頭上派上用場!本來我以為很簡單,磨刀霍霍向麵糰,沒想到這刀片薄,麵糰又像黏土般有拗性子。刀鋒一入麵糰,刀身馬上就彎曲擱淺,卡在麵糰中動彈不得。太極拳高手見狀,跑來笑著跟我說:「主管,要這樣切,不能從上面切,要從下面。」他的意思是不能從手指端使力,而是要從手腕端!由下而上,直接斬斷,刀鋒再往上挑起。我拿著切刀在空中比劃幾次,試圖揣摩那個感覺。再試一次,嘿!果真有比較好了!原來手腕才是關鍵!不過手拙如我,還是沒辦法像他們一樣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麵糰在我手裡還是像過舊的老棉被,棉絮硬糾在一起,很是冥頑不靈。太極拳高手和另外一位同學在旁邊繼續給予武術指導,非常負責,但我看到他們在偷笑!

不久之後,饅頭從大型蒸籠被送出來,冒著熱騰騰的蒸氣。太極拳同學打開蒸籠,撿了一個出來塞到嘴裡,試試他們奮鬥一早上的成果。「主管,要不要來一個?」「好啊!」一個饅頭被丟到我手上,咬了一口,哇!現蒸的,又香又Q又好吃!我一口一口慢慢嚼,享受那細緻的口感。「我們作的饅頭很好吃吼?」他臉上浮現出一種自信的光彩。「對阿!比以前我在北所的好吃太多了!」「噢!北所,我之前也待過北所,那裡的饅頭又小又硬,難吃死了!」「是喔!那就是北所可惜啦,沒發現你這個饅頭大師!」太極拳同學聽我這麼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搔了搔他的光頭,繼續幹活去了。

一份美好的工作,就能在工作的本身,反饋給自己純然的美好。

太極拳饅頭師,我不知道你為何進來坐牢,但願你能記得自己的好身手,照顧手裡的饅頭,照顧三千位嘉義監獄的同學,照顧自己無限光亮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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