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大男孩的淚

來,潘仔,我們今天快速前進喔!本來給學生備審資料的建議,我都會先講好的,再說哪裡要改進,你們心臟比較能負擔。不過我們也算熟了,就不用來這套,直接就跟你說哪邊可以再修改。」

「這一段,寫家庭,我覺得著墨太少。你說你媽媽從越南來,爸爸又在你小六的時候意外過世。你用『在艱困環境中鍛鍊出韌性』,不行,這樣的描述還是太籠統了。你媽媽大老遠嫁來台灣,在台灣無依無靠,本來唯一寄託都在這個男人身上,卻這麼年輕就走了。媽媽和你,是怎麼度過那段日子的?少了爸爸,內心那個巨大的空洞,是怎麼填補起來的?那時候你又準備要上國中,壓力開始要變大,你曾經怎麼面對自己的悲傷嗎,或是怎麼陪伴媽媽走過那個悲傷?」

正當我正繼續往下說時,男孩拉起運動服的衣領,抹了抹眼角。

我把面紙盒推到他面前。「需要的話,自己用。」

潘仔抽了面紙,往椅子後面躺了下去,用手臂擋住了眼睛。


這學期銜校長之命,在「特殊選才」這新興升學管道上,多推孩子一把。

特殊選才,向來可以分為「拔尖」和「扶弱」兩大對象。

我對拔尖向來沒興趣,於是請校長另找高明,扶弱這塊,就是我磨拳擦掌之所在了,

於是把校內符合條件的弱勢孩子,找來開了好幾場的說明會。

這陣子,幾乎每節下課都在跟這些大男生奮戰,反覆修他們的備審資料。


有意思的是,他們在「家庭」這一塊常常是失語的。

「我們家從農村長大,家境不好,因此我特別早熟獨立。」

「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著媽媽,媽媽對我的要求不多….」


我認為他們身上最磨難,也最珍貴的歷程,都被他們兩三句打發掉,寫一些「連邊都沒擦到」的語言。

本來以為他們是不想灑狗血、討人同情,而這個預防針也先打了。

我們不用把自己寫得很可憐,只需把那個真實的過程、心情寫出來。


但如此提醒,交出來的東西還是一樣。

好像只用了幾個形容詞,他們就走過了那個困境。


潘仔是這禮拜的第一個,阿宏則是第二個,

這些人都因為備審資料被我逼得無路可逃,

終於願意走進諮商室,開始跟我處理成長中的傷痕。


在諮商室中,我才發現,不是他們在自傳中失語,

在真實世界中,「讓自己沒有感覺」就是他們「讓自己過去」的方式。


探索感覺和情緒,是諮商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

我卻在面對這些大男孩時,處處碰壁。

問他感覺,常常就是一陣的沉默和「恩,呃,就那樣。」


其實,我也一樣。

這種用「忽略感覺」讓自己「快速跳島」的策略,也是我拿手的方法。


在「活下去」這樣的命題面前,人不太能去問自己感覺的。

問了,只會浪費更多資源在上面。

更難堪的是,問了,也沒什麼用。


一個也不問自己感覺的輔導老師,要幫助這些學生找回感覺?

好像是個詭異的處境?

但好像真的如此,

如果太問自己的感覺,我根本沒辦法晤談一直接,從早忙到晚。

對自己的需求「無感」,讓我在進入諮商室時得以「有感」。


雖然不確定這是不是好的狀態,但我可以確定的是,

我很享受跟這些大男孩「找感覺」的過程。

他們也在幫我找回更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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