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本來面目》,紫雲寺大殿開始轉場,楊蓓老師站在搬進搬出的椅陣中,問我:「憲宇,好不好看?」我一時回答不出來。「好看」畢竟是這麼短的兩個字,如何能傳達我們和師父、和僧團,這些年的日子。
很多感觸來自影像之外。
電影播放前,楊老師在紫雲寺巧遇剛來高雄領職的果悅法師,兩個人見面開心的不得了。他們聊完,法師離開後,楊老師坐下來,跟我們說果悅法師有「飛簷走壁」的本事,早年農禪寺屋頂修繕,他作為總務,搬來梯子就爬上去,上上下下敲敲打打。其他人在下面驚呼連連,法師屋頂上直挺挺站著,雙手腰際一叉,長衫迎風擺盪,帥氣地說:「緊張什麼?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楊老師又說,有一年她跟僧團去印度。旅程走到一半時,楊老師覺得不對勁了。原來,看到好幾位法師和菩薩拿著相機攝影,尤其照了很多印度乞討的小孩。他晚上開會時就站起來直言:「你們要照孩子,有經過他的同意嗎?要考慮人家的尊嚴。」作為助人工作者,楊老師對「人的尊嚴」這件事,向來是在意的。
印度行過了幾天,楊老師在路邊看到一棵綠豆樹,因為她從來沒看過,好奇,就摘了一條豆莢下來,掰開來瞧瞧究竟。一上車,果悅法師也不假顏色對她說:「你為什麼要摘人家的豆子,那是別人的田地、別人的農作物。」楊老師立刻懂了,法師在提醒他「不偷盜」的戒律,當下歡喜信受。
楊老師在今天電影後的分享,也說了這趟印度的故事。她要跟觀眾說的重點,是「一絲不苟」。宗風嚴師教,法師們繼承了師父的一絲不苟,永遠嚴苛的自我要求。
而我心中想的卻是別件事──楊老師和這些法師們,我糾正你、你責備我,彼此看不慣的、不欣賞的、不認同的,這樣也過了三十多年了,他們是怎麼還在一起的?
《本來面目》從籌備到放映近三年,影片製作團隊和僧團之間,我也「聽說」經歷了許多討論與協商。包括我自己,也為了「屏東怎麼沒有公益場次」這件事,不自量力去「協商」了一番,鍛羽而歸後,楊老師打電話來,幽默地安慰我:「反正大家也知道你是楊蓓的學生,怎樣的老師就帶出怎樣的學生吧!」
楊老師向來就是一個「內外超級一致性」的人,不畏勢、不討好,她就是敢講真話。而同時,她也是個「高度自省」與「不太記仇」的人。骨子硬、心地軟,在明辨是非、一絲不苟之中,同時也有接納與寬容。
僧團法師,大部分也是如此。禪宗的特色就是直心,而一堆直心的人聚在一起,要怎麼一起往前走,就是考驗了。
莊子裡面有個《匠石運斧》的故事,有一位郢人,鼻尖上沾了一層白灰,而有一個厲害的匠石,能手起斧落,一刀把白灰削盡,鼻子却没有絲毫損傷。君王知道之後,把這位匠石找來,請他再表演一次。這時匠石說:「自從郢人過世之後,我再也找不到人能讓我表演這項絕技了。」
自古英雄多孤寂。
能留得住楊老師這樣仗義直言的團體,大概不多見。而能深入一個團體,美的醜的一清二楚,但不放棄的人,大概也不多。
一絲不苟,讓他們都成為一方戰將,用極高標準要求自己。他們在乎人的尊嚴,長出自己的,也尊重彼此的。而當要一起往前,他們也可以放下身段,說好了「師兄弟沒有隔夜氣」。
「尊嚴與率真,其實是我內心深處非常看重的兩種生命情懷,說穿了,就是我自己跟聖嚴師父的交集。」這是張釗維導演的話,我超級喜歡。
修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若我們跟聖嚴師父一樣,歷經戰亂,親見屍橫遍野、人命如草芥,那是絕對笑不出來的,那是生死、人性的最嚴肅面。
然而,弔詭,或說奇妙的地方也正在此處────寫了這麼長,終於要說整部電影我最喜歡的一個段落了。
那是在《本來面目》的最後段,聖嚴師父已經洗腎、頻繁來往醫院。有一次,他問侍者常寬法師:「常寬,你希望師父長命百歲嗎?」常寬法師當時回答不出來。後來他浮現的答案,是一張照片。那時師父因病而身體浮腫,他坐在桌子邊,逗著一隻小沙彌玩偶。
師父笑得像小孩子一樣,彷彿死亡從來沒有逼近。
在那麼嚴肅的時刻,他歸返了本來面目,以赤子之姿,完成了名為"修行"的最後一哩路。
我想自己很幸運,有一個率真而有尊嚴的師父,有一群直心而能放下身段的法師與老師。他們教會我很多────除了,飛簷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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