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冬天在兩天放晴後,又轉為濕冷。清晨七點,我跳上腳踏車、轉公車,在三峽北大特區下車。公車站牌旁,我們的隊輔小揚已經在機車上,等著因公車誤點而遲到的我。
「小揚你知道成福國小怎麼走嗎?」
「知道,轉兩個彎就到了!」
我坐在機車後座,想這「轉兩個彎」的空間感究竟是如何?這裡放眼望去,麥當勞、便利商店、房屋仲介四處展店。兩個彎?
沿著龍埔路往山的方向開,現代化大樓一一倒退,過了三角湧大橋後,乾黃的芒草在三峽河兩岸迎風擺盪,老房子在歪歪斜斜的路邊排隊,偶有宮廟零落座落庄頭路尾,沒錯,我熟悉的偏鄉小鎮,又回來了。
大概三個月前,因為手癢,接下法鼓山一個偏鄉關懷的任務,要在三峽地區籌組一支青年服務隊,前進三峽附近的小學。而今天就是我們第一次出隊,終於要和孩子見面的日子。
大學畢業後,我在鄉野部落廝混的日子,遠遠超過活在都市的時間,這樣的生涯徑路,是我念大學時永遠想不到的。雖然到現在,依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夠好」的社區工作者,太多的文人框架、太少的底層經驗。與其說是偏鄉有事讓我做,還不如說,是土地原野,一直在回應我內在的某個需求與情感。
偏鄉是個很大的結構,偏鄉也乘載著很多「都市人」的遙遠想像。真要翻轉,絕非這種熱血空降式的青年服務隊可竟全功。(當然,我們更要問的是:何須翻轉?轉去哪裡?)任何一個孩子的生命故事,你真要好好挖下去,很快就會面臨時空巨大的無力感──結構、系統、家庭、文化….。我明白,那我還來淌這渾水做什麼?若要行動,我也得知道自己站立的位置。
或許,正因為對大結構的無力與失望,我選擇回到一個「人與人之間對待」的作戰位置。那是我所擅長的,也是我唯一能確認與把握的。
這些年,我們看到太多的政策是「擾民」、「瞎忙」、「立意良好、執行錯誤」,在層層疊疊體制下,哪些能真正作用到案主身上?老實說,我沒有信心。我有信心的還是回到直接服務,人與人之間的素直相待。
可惜的是,我的好日子並沒有多久,後來就常常得擔任組織的帶領者,忙著許多「帶動團體前進」的事──組織人群、凝聚共識、行政協調。這種身分,使我常常只能在千頭萬緒、緊湊作戰的過程中,偶爾拉出一點點空隙,可以與人好好說上一點話。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我一樣顧前顧尾、忙進忙出,而且相較之前,這次的挑戰更大。
隊輔們大部分是台北大學募來的義勇軍,我跟他們有些人從沒見過面,培訓一個晚上就成軍上路。這種「路人組成的團隊」比當年去小林村還刺激。學校的位置,是三峽橫溪線上的百年老校──成福國小。學校前有西蓮淨苑,後有金光明寺,法師囑咐我,我們不出風頭、低調做事,成功不必在法鼓山,只願孩子和青年們能在相遇中成長。真好,只要無所求,一切事情就好辦。許多好事後來慢慢轉壞,就是斧鑿過深,太過目的取向。當為了達到KPI而辦事時,扭曲也就跟著來。
三峽山間一早下起雨,我們規劃的一天好活動,後來只能全部啟動雨備。孩子卻沒有因為下雨而受影響,這是他們的學校,他們的草木蟲獸,他們打滾翻騰的童年。一整天,我們在校園四處與孩子們見招拆招,軟的、硬的、好笑的、轉移注意力的、給蘋果貼紙就乖乖聽話的。三不五時,小嘴巴的拉鍊就得縫一縫,小耳朵的天線,必要時幫他們打開。在「設限」與「寬許」之間,每個大人心中都是時時刻刻掐指算著的。
說實在,我很意外,這群北大學生表現的比我想像中的好很多。山裡的孩子,若不野,便不及格,今天他們又有絕對「主場優勢」,我們遠來是客,卻要「反客為主」,在「他們」與「我們」的脈絡之間抓取平衡,這是難上加難。有時候孩子當然會「溢出」,一會兒竄進活動中心後台,一會兒走廊上各種滑壘,或躲進廁所假裝讓自己出不來,但青年們似乎總有辦法把他們收攏回來。
老實說,我沒機會進到他們小隊中,好好看他們用了什麼方法。我評估的指標是──孩子和大人互動的關係。小孩如果在該專心的時候專心,在玩的時候又敢和大人玩,那這就有意思了,表示他們兩方能共享一種能動能靜、可收可放的關係。而這種關係,在權力不對等的大人和小孩之間,其實是不容易出現的。
這次營隊最大的挑戰,竟沒發生在課程中,而是午休。孩子們吵著嚷著怎麼就是不想睡覺,一隻隻在教室裡四處竄走,一個不留神,還給你從前門後門「奪框而出」。最後我只好鎮壓在走廊中央,雙手叉在胸前,擺出一副惡狠狠的老大樣子。
一個不睡覺的男孩,站在教室內,竟隔著玻璃窗,對「看起來」很兇的我,炫耀起他的蛾。
「你看,我的蛾。」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一早拎著昆蟲箱走進來的男孩。
「喔喔,你在哪裡抓到他的?」
「茄苳樹啊!」
「茄苳,哪裡的茄苳?」
「就是那一棵,操場旁邊最大的那一棵。」
我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往他指的方向看。
「哇,真的是一棵很大的樹耶,你怎麼抓到他的?」我稍稍誇張了語氣。
「不會很難啊,下次我帶你去。」
「聽起來你好像是個抓蟲高手」
他不置可否,把那隻蛾放在玻璃窗上,看牠爬。
我從玻璃的這一端,彎下腰,跟他一起欣賞他的蛾。
「哇,牠的肚子,我現在才看到牠的肚子,好漂亮!」
黑色的翅膀下,那隻蛾有火紅的腹部,上面綴著一排黑色斑點。
「對啊!」他有點得意的說。
「你看過曙鳳蝶嗎?」我問
「沒有,那是什麼?」
「一種非常漂亮的鳳蝶,你這隻蛾的腹部跟曙鳳蝶好像,牠們可能是親戚!」
說到這,他整個對我有興趣起來。
「你有研究昆蟲嗎?」
「一點點,我的一些朋友才是昆蟲真正的專家。」
「真的嗎?那你可以幫我問到牠的名字嗎?」
「可以啊,等等放學前你帶他來,我幫你拍照,回去問我朋友。」
他看起來很開心,在窗前一邊欣賞著他的蟲,一邊喃喃說話。
「我都叫他小冬。」
我只聽到這一句。
「噢,你還幫他取了名字,你真的很喜歡他。」
「對,我養他半年了。」
「半年?這麼久,看起來小冬有一個好主人。」
小男孩看起來很開心,帶著他的蛾,繼續「不睡覺」去了。
一天活動很快就過去,在校長把每份獎狀送到孩子手上後,我們在成福國小的第一次出隊,也準備進入尾聲。校長很客氣,一路送我們到停車場,一邊跟我說:「不好意思,我們這次送出來的孩子,很多是特殊生,有情緒障礙的,也有被家暴的孩子。像三年級的阿哲,他在學校時情緒常失控,但今天在你們這卻蠻穩定的,我很意外。」
「阿哲,是那個帶著蛾來的男生嗎?」
「對啊,就是他!」校長說
三峽的雨越下越大,開車的和豐已經發動車子,等著我們上車。我沒時間多問校長,只能翻身上車。天光暗落,山裡的夜竟然來得這麼快,我們的車子在雨中慢慢前進,四周的水霧讓人看不清楚山的樣子。腦海裡,我一邊哼起排灣族的古調-Lulimai,一邊想阿哲和他的小冬。
(Lulimai,聽說在排灣語的意象是:細雨灑落在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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