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面圍山的平野上慢走,近看湧水處處、遠看天光雲影,
更見了幾位讓人發自內心微笑的師友,於是快筆略記。
[蘭陽精舍之一:好路]
作為法鼓山在東部的第二個弘法據點,自是此行必去之處。
小小的精舍,藏在羅東運動公園對面的北成社區裡。
法師領我們在精舍附近走走。
精舍旁有小河,上有簡單便橋,
看來不是為觀光客留的,而是當地居民慣走的路。
過橋之後的小路,迴坦在民宅、菜園、稻田之間。
法師說這是他每日經行之路,可舒望青山、亦可攝心凝神,照顧腳下。
好雨知時節,好路則懂行人之所需,不吵不躁,風景則要在慢走間細細變化。
我想像著一列灰色袈裟,魚貫徐行,在綠色大地間忽隱忽現。
世尊當年領著弟子進城乞食,該當也是如此吧。
[蘭陽精舍之二:佛前燈的法師]
法師領我們上三樓大殿禮佛,此時太陽下山,天色暗落,大殿佛燈更顯光明。
進去前,法師說:「老法師在用功,我們安靜禮拜。」
於是安靜滑入,見老法師坐在佛前拜墊上,捧著一本書正在誦讀。
平常進入殿堂,大部分皆是面向上,無論站坐。
老法師卻是面朝蒲團區,這是我從未看過的。
他戴著老花眼鏡,晝黃色的佛前燈灑落,書頁輕輕翻閱。
佛變成了一棵樹,老法師變成了孩子。
孩子背倚樹下,彷彿那樹有無盡的安定清涼。
樹,與樹的孩子。
我們頂禮三拜。
[蘭陽精舍之三:雪山山脈的早課]
隔天清晨六點,我們趕到精舍做早課。
大殿開窗朝西,恰對向蘭陽平原的背倚-雪山山脈。
法鼓山各分院,做早晚二課可見山色的並不多。
高雄紫雲寺,可看到鳥松以東的坌埔山區。
台東信行寺,則有卑南溪上海岸山脈,天氣好些,都蘭山都可望見。
蘭陽精舍的開窗,就在大殿前方、佛像兩側,
只要轉身面向上,遠山即在佛身之後。
我站立誦念,眼垂簾,一心一意,觀想大地上一草一木,皆是佛身鬚眉髮甲。
練習把心的專注處,從一個焦點開始慢慢擴散。
從自己的站立之軀,擴散到整個大殿,乃至窗外山河大地。
心無所住,自在巡弋,便能感到一種普照的朗靜。
這種注意力分散的過程,和ADHD絕不相同。
差別在於心被境轉,還是以心轉境。
人的主體性是否「站立」出來,其中差異極大。
雪山山脈下的早課,我們心滿意足。
這份淡然而紮實的喜悅,實在難以為外人道。
[雙連埤巧遇]
雙連埤,藏在山裡的一處溼地。
我們驅車上山,路過一環境教育教室,下車探門,上面寫:
「今日有活動,不對外開放。」
正準備轉頭,裡頭有人迎了出來。
「進來參觀阿沒關係,欸,你怎麼有這件衣服?我也有。」
我穿的是法鼓山青年的禪T,
在這宜蘭山裡,怎會有一個中年大姊,說他也有這件衣服?
我向來低調,因此聽這位大姊這麼說,只是笑而不答。
大姊開始帶我們認識環境。
聊了聊,她問我是哪裡人,我說屏東。
她又問,那你去過紫雲寺嗎?
我說,有阿,我蠻常在紫雲寺當義工。
師姐這時忽然一頓,轉頭說:「你是不是那個,什麼憲…?」
呃,不會吧,難道她認識我。
「我叫憲宇。」
「對啦,憲宇,我是明桂,拍紀錄片的那個,我們連繫過。」
明桂師姊,南藝大音像所第七屆。
多年前八八水災專案準備結束時,我們曾想請她幫忙拍片。
可惜她是一條神龍,見首不見尾。
當年請不到,如今這條神龍竟然在宜蘭一間山屋被我捕獲。
這緣分還真莫名其妙!
師姐剃了一個平頭,綁了一條頭帶,
她說她在雙連埤租了一塊地,現在是自然農法的農夫。
難怪,師姐有種農人的質樸謙遜,講話慢慢的,又時有跳躍性的幽默。
遠遠她指了水邊的田給我看,又帶我去參觀她的「寮房」。
就在這間環境教育中心裡,她租了一個床位。
一張單人上下舖,下鋪睡覺,上鋪堆滿了各種農事用具。
走道上、牆壁上,也是麻布手套、鐮刀、雨鞋什麼的。
這種簡樸生活,真非一般人所能過。
而或許也是這般生活,才有那種坦蕩的率性吧!
擁有的少,是故心上無重,每天醒來就是孓然一身,一日一日老實活下去。
我羨慕如是農禪生活,卻知此生難以企及,只能多來親近這些活著的行者。
[田間的療癒]
太陽在山的那邊,金色落在腳前。
稻上之風,襲襲吹來。
走在風夾道的中心,
似乎有些什麼,從心底深處湧來,
茫茫摸索,卻又抓不住。
捨不得停下腳步,
彷彿還是個嬰孩,在那童年夢土蹣跚前行。
一步一步,隨著心跳,碰碰碰,在心底越來越有力。
那是,有重量的行走。
那是,有魂的生命。
那是,有痛覺的哭泣。
那是,有媽媽在的大地。
我已離開了,那麼那麼的遠,為何還要喚我回來?
[森林系一家]
這兩天,借住深溝的Sam家。
邊境漂流的作者,泰緬浪子第一人,賴樹盛是也。
他的大哥-賴青松大哥反而去了屏東,失之交臂。
(但我們有一個有趣的行程,即是去青松大哥家幫忙餵貓。聽說是養來抓穀倉裡的老鼠)
和Sam與阿仙,以及他們一歲半的兒子皮蛋,
一起去爬了「人很多」的林美石磐步道。
這次才發現Sam原來是這麼「青少年」的人。
像個過動兒一樣拼命講話,還三不五時耍冷,吐老婆與哥哥的嘈。
這個大我八歲的名人,可能比我還適合做中輟生輔導。
回程的車上,Sam不知講了什麼惹怒了太太阿仙
駕駛座後面立刻殺出一雙手,掐緊賴樹盛的脖子。
這不是鬼月怪譚,而且恰恰相反,那手是「仙」的。
真是智障且自得其樂的一對年輕夫妻。
作為賴家的么兒,他有么兒的性情,但也有賴家的優良血統──
一種對人與自然的親近與執著。
別的不說,這一家人取名字,都喜用「植物」。
青「松」、「樹」盛、大「杉」、宜「蓮」、子「森」…
應該可以團報森林系了。
說實在,我和宜蘭深溝的森林系一家,並不熟。
從十年前認識青松大哥起,也都是間歇性的聯絡。
青松大哥是我心目中父親的原型,
我曾夢到過他,他有一種堅毅的身影,在撞擊著青年的心。
Sam則是因為法鼓青年開講的緣分,後來陸續邀他到台中蓮社、輔大演講,
才慢慢熟起來。
不知道怎樣的緣分,讓我得以和這樣一家人成為遙遠的朋友。
而他們生活待人的方式,也一直對我有甚深影響。
謝謝,山脈對面的森林系一家!
[旅行與營生]
旅行總是快意的,營生卻是艱難的。
一天從Sam家三樓客房往下走,看到阿仙正在案前縫紉機前,埋頭修改衣服。
這就是營生,要在生態系中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
農人眼裡的農地,可能並不美。
一旦都有了生存壓力,美是否依然能存在?
有著龐大生存焦慮而極度務實的我,
又該如何掌握心中那一位田園詩人的需求?
許多的問題,看來仍要不斷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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