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社的明倫講座改為線上開課了,在疫情衝擊下,這是不得不的選擇,也是一種與時俱進。對辦了近半世紀的講座來說,老骨脫新胎,蓮社也得趕上時代潮流了。
當我把線上講座的連結,幫忙轉傳分享出去的時候,心中發起一個問號:「有多少人會上線去看呢?」答案其實我們都蠻清楚的,屈指可數。
若未來,即使疫情過去,我們也都把講經搬上Youtube,那講經,還能稱為講經嗎?
我想起以前參加講座的自己,硬著頭皮參加,在多如星海的名相中迷路,似懂非懂硬是抄進筆記。暑假天熱,講堂座位狹窄,就著小木桌,汗水墨水齊下,有時體力不支,打了個盹,又復驚醒,下課急急忙忙請教同組同學。
那樣捉襟見肘、環境逼仄的年代,未來,我不用再如此受苦了。我可以在房間裡打開冷氣、調一杯好茶,衣服穿得不那麼整齊也無所謂,舒舒服服聽經聞法。然後,再也沒有精神不濟的問題,累了隨時按暫停,休息一下再上路,多麼舒適便利!
我思考一個問題:「是講堂上瞌睡的我收穫較大,還是在電腦前保持清醒的我,收穫較大?」
這關乎到另一個重要問題,「講經/聽經」這件事,到底是一件什麼事?它和世間學校教育的課堂、教學,有何不同?
我很想直接講出一個「徹底佛教徒」的答案,但我知道這麼說,對非佛教徒的朋友來說,這太怪力亂神了!
好吧,大家也知道我就是個徹底的佛教徒,直講了也無所謂。差別在於:講堂上有龍天護法、有佛菩薩啊!不只有佛菩薩,還有十方無邊的受苦眾生,擠在走廊上、虛空中。我們打盹,他們求法若渴。
我實在無法不把這最根本的差異直接點出來。若能想像這樣一個場景,那麼我們就會同意,每一次實體的講經,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次法筵盛會。說法者,代佛說法,一時祥雲來集,諸佛海會悉遙聞。聞法者,拖著流浪千萬劫、生死疲勞的臭囊具,終於爬進這方空間,領受法的滋潤。那一剎那的「說」與「聽」,火石擦燃、一燈破闇,真是百千萬劫難遭遇。
於是,我終於比較能明白,為什麼雖然當年講堂是似懂非懂,但每次回來後,自己在心境上、行為上,都有一些明顯的提升。包括前一篇懷念連志道老師的那篇文章,那種聞法的狂喜。另外有一年聽了某位老師的講經,回來後自然而然完全吃素,從此對肉不再動心。
「我到底聽了什麼?」這個問題,若要我用申論題般回答,確實也能回答出來。但我想,自己應該聽到「更多更多」──借用教育學的專業術語──「隱性課程」。那不是用「耳根」與「意根」能抓取的內容,在那個講堂的虛空中,可能有某個護法神,拿著金剛杵敲醒夢中人。也可能有一條意識流,被文殊菩薩拿出智慧劍大刀一斬,截斷瀑流。
講經線上化後,佛菩薩還會來嗎?十方眾生還會來嗎?我想,還是會來的!只要誠意俱足。然而,當下才能發生的電光火石,在時空隔離下,恐再難以發生。
當下臨在的場,為何如此重要?
聖嚴師父還在的時候,常會在早齋後,隨機方便為僧眾說法,這是法鼓山許多法師們最享受的一段時光。不只一位法師跟我提過這件事,師父的早齋開示,很多人聽了都覺得「師父是針對他而說的」。
有一位法師,說有陣子他很沒信心,想要去接受心理諮商,奇怪,過沒幾天,師父在早齋開示就說:「出家人不要想去做心理諮商,把心安住在道上面,佛菩薩會給你解答。」法師嚇了一跳,他才動了一個念而已,師父怎麼就知道了?
我們都不知道師父是怎麼知道的,但我相信,師父時時刻刻在觀察、感受、關照整個僧團的狀態,然後他走進齋堂,讓自己「臨在」那個當下時空場,在最洽當的時機、最洽當的因緣,說出最應機的開示。
用心理諮商的術語,這叫「團體動力」,而且是「大團體動力」。團體帶領者,必須對團體中的每個成員、每個次團體,以及其中的語言、性別、權力位階、防衛機轉、競合關係等等,都有高度的敏感度,然後在這些明流伏流裏頭,進行穿針引線、調和鼎鼐,甚至能推動成員彼此面質、對話、覺察。那真要大內高手才能辦到。
聖嚴師父無疑是高手中的高手。
然而我要說,每一位法師也都是高手。因為──「說」與「聽」的這個時空場,須由「說者」與「聽者」都同時帶上十足的誠意與動力,智慧方能在那個當下時空,因緣俱足、光明開顯。整個聽經聞法的過程,是一個綿密、微細、不斷的互動過程,聽者與說者的意識流,就像兩塊打火石,不斷來回敲擊、摩擦、切磋,最後引燃熊熊慧炬。為何法師都覺得師父說的就是他?這當中,必然有法師們清厲的自我覺察,照見煩惱多如牛毛,因此,師父開示,全都管用!。
「聽者」和「說者」是否能同在一個時空場、同個頻率,十分重要。聖嚴師父的早齋開示、禪七開示的錄影,從來不會放上網路,供大家自由點閱。因為,那樣「臨在的語言」,是在「非常時期」、「非常空間」、「非常聽眾」這三者俱足的條件下所迸裂的智慧。你心不夠定,你聽不懂。你狀態不對,你無法接受。你還沒準備好當一個「聽者」,很抱歉,「說者」不說。
作為一個輔導老師,「聽」與「說」是我們吃飯本領。我必須要說,在這個大家瘋狂追劇、按讚訂閱開啟小鈴鐺的年代,人類「聽與說的需求」,卻從來沒有少過。現在如此,未來也依然如此。只是,我們「聽和說的本事」都在慢慢退化。我們需要,但我們搆不到。甚至,我們連自己需要,都不知道。
三級警戒前,我和太太與小樹到屏東市一個餐館吃飯,隔壁桌是三個女生,看起來像是老朋友的聚會。整個餐廳的二樓,就只有我們兩桌客人。一開始他們熱熱鬧鬧,寒暄一番點完餐後,後來就安靜下來。我一看,三位女孩各自滑手機呢!這畫面現在很常見,也沒什麼大不了。本來以為他們各自忙完就會開始聊天吧?但她們就這樣,自始至終滑完了那一餐飯,直到離開。
時間對了、空間對了、人到齊了,他們明明有機會,能在這獨一無二的場子裡,好好來一場的聽與說,讓彼此的生命(或說意識流)進行擦撞或交流,撞的是好是壞、是深是淺,都不打緊,但他們卻讓自己遠離了那個當下,進入各自的小世界。(忽然覺得,英文far away這詞非常傳神,真的是遠遠離開了當下)
我們明明渴望交流,卻又各自遠走。
於是我們這個時代,處處是支離破碎的場、處處是「唱單簧」的場、處處是一顆顆「內熱外冷」打火石,擦不出火光。
內熱,因為各各都是渴望被理解、被聆聽的靈魂。
外冷,因為越來越沒有誠意與能力,走進場中,與人交流。
同時作為一個合格的諮商心理師,我是否應感到高興?因為表示未來市場大好,寂寞的群眾、失去對話能力但又渴望被接住的靈魂,四處飄零。
這是物質文明發展過度的悲哀,我們必須用金錢,買回本該唾手可得的美好-人與人之間的直面交流。
盼望更多人能走出自己的世界,從「練習聽」開始,參與別人的生命場。
讓每一個遭逢,都是臨在。
讓每一場對話,都是那麼有滋味、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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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引用林安梧教授在《金剛般若與生命療癒》一書中,對「場」這件事的思考,和此篇文章作為呼應。
場的思考與如其本然的呈現
我非常強調經典的詮釋乃是生命的參與,生命的參與是滿需要有一個因緣,需要一個場,而所謂場,其實是時間跟空間。值得注意的是,有人才能成其一個場。譬如說現在樣的一個場地,我們現在的時間七點,空間有這麼樣的一個空間,但人沒有參與,這個地方就不成其為一個場,不成其為一個場,就沒有所謂的理解跟詮釋的活動。
場的重要性,佛教跟很多思想家都有類似的說法。我有時候喜歡讀一些雜書,所謂雜書就是它不一定是成系統的著作,而它往往有一些重要的話頭,這些書擺在書架上,每個禮拜偶爾大約每次花個半個鐘頭,巡一下,一本書你覺滿有趣的,就把它拉出來看,隨意的翻翻,有時候會翻到很好的句子。 有一次我翻到維根斯坦的一篇作品,裡頭提到的 剛好可以拿來說明我們要說的:「我發現我不是用我的腦子在思考,我是用我的鋼筆和我的紙在思考。」當他寫作的時候,紙鋪好了,鋼筆拿起來,於是就在那個場裡面,有紙有筆在一個時間裡,整個人參與進去了,思想自然而然的由筆端流出。當筆觸到紙的時候, 思考就開顯出來,這是一個場的思考。
在當代,維根斯坦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哲學家,尤其他晚期的哲學非常強調場的思考,非常強調我們存在的生活世界,所以所謂思考並不是說,我現在要去思考一個什麼樣的對象,而是就在那個場裡頭開顯所謂思考,真正的智慧的開啟都是如此。《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裡,佛陀並沒有斤斤較的說我要怎麼說,要說些什麼,不是的,他其實是在一個場裡面,一個恰當的機緣,恰當的地點,由於他和他的門人,一起參與而顯現了這樣的思想。
-林安梧《金剛般若與生命療癒》